银装素裹的世界,唯有枝头红梅与树下美人争着俏。
歌声悠扬,而梅林更幽。枝头簌簌的落雪之声,同木屐细碎的踏雪之声都在一片白茫茫中归于寂静。
……
思年岁之吾与兮,齐日月以同光。
思年岁之吾与兮,齐日月以同光。
最后一句唱了两遍之后,歌声渐止。
“唱得甚好。”陛下唇角含笑,对着树下的美人道。
美人侧过身来,面庞本是雪色,忽然泛起了红潮,杏目流波,朱唇颤颤,变成了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梦里之人,像是楚怀王见到了瑶姬,或是襄王遇见了神女,这里却是两者互换了位置。
“陛下——”她的声音也是颤颤的,随着这一声呼唤,眼中已经有晶莹的泪水打转,与梅花花苞上的雪水交相辉映,这呼唤中包含的无限心酸,委屈,思念,落寞,皆化作了这两滴泪水,顺着面颊,滚落而下。
这两滴泪珠不仅触动了我的心弦,更是触动了我身边的男子的心。他松开了我的手,缓步走了过去,将含泪行福的郑良人扶起,伸手拭去了她的泪珠。
郑良人的心酸、委屈、思念、落寞,似乎随着这泪珠的拭去,变作了慰藉、欣喜、快意、舒畅。
杏目含泪,成了杏目含情,朱唇颤颤,变作唇角轻扬。
她的笑,从陛下的肩头穿过,扫过我的脸颊,似乎有些得意地看着我的脸颊慢慢结起寒霜。
“天寒地冻,你为何在此处唱歌呢?”陛下柔声问道。
“妾思念陛下,不知该何解,便来这梅林之中,吟唱陛下诗作,聊慰此心。教陛下见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有些颤颤的,但这颤颤已从方才的激动变成了娇嗔。
“难为你一番心意了。朕此前随意做的一首诗,你竟谱了曲,曲子谱得不错,唱得也甚妙。”陛下微笑望着她说,“不过,寒梅同歌声虽佳,可毕竟是冰天雪地,别在外头立太久了。”
“能得陛下喜欢。妾便知足了。纵有冰雪,亦不觉冷。”这声音依旧娇羞。
这样的柔情似水却被一句实话道破:“你看你的发上都快结上冰霜了,怎会不冷?朕教人送你回宫去。”
郑良人听闻此言,脸上却添了几分焦灼之色,朱唇轻启,含羞带怯,欲言又止。
“怎么了?”陛下又关切地问道。
“陛下难道——不与妾同行?”她脸上泛起一片绯红,成了一朵红梅,一个手指勾住了陛下的袖口。
“朕还要同赵婕妤去温室殿。”他随口答道,片刻又补充了一句,“——有些朝务尚待处理。”
“是,既然陛下尚有朝务要忙,妾便不做叨扰了。”她的手从陛下的袖子上收了回来,依依不舍地做了一个福,虽然离去,可依旧三步一回头,眼神像是蛛丝般,缠绕在她心心念念的男子身上。可惜陛下并没有看到这样的眼神,也感受不到这蛛丝的黏腻。他只含笑看着我,拉起了我的手。
他带我来到了前殿的北首,这是一个我从未来过的大殿,这个殿阁很好地诠释了它的名字。
进门似是暖气袭来,像是走入了一个温室。还有隐隐约约一股温暖而妥帖的香气,似曾相识,有说不上来是哪里闻到过的熏香,又不似熏香,却是步步生香,我脱下了狐裘。
这里不比宣室殿小,也有主殿与两侧的偏殿组成,主殿陈设与宣室相似,只是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像是羊羔毛,而头顶悬着的帷帐,虽同样是用玉珩垂挂下来的,卷帘处也是两块硕大的谷纹状玉璧,却不是丝质,而是颇为厚重,有些毛茸茸的,但颜色又是灰褐与白色相间,让这毛茸茸的帷帐也依然显得沉稳肃穆了起来。
偏殿里也置着朱漆屏风,上面画着的是孔子与其徒,后面我猜想依旧是休憩的软榻,只见到与主殿相似的毛织帷幔挂于顶上,坠着层层的玉璧与玉环,又有一层丝质的帘子垂挂而下。
我的目光好奇地扫过四周,问:“这里不见炭火,为何尤其暖和?”
陛下笑着对一旁肃立的侍者说:“李内侍,不如你来为赵婕妤讲讲看温室殿的妙处?”
李内侍听见此话,称诺,然后朝我深深颔首,从容答道:
“回婕妤,此为温室殿,乃是暖殿。墙壁以花椒和泥而成。”
我听到这里点点头,笑道:“这我能猜到,听说此乃椒房殿名字的来源,花椒和泥来砌墙,因其芬芳、温暖,还有多子之意,这也是所谓的椒房之宠。”
“不仅是椒房殿如此,你的章华台的墙也是如此。你得着椒房之宠而不自知啊。”陛下笑盈盈地插嘴道,我倒是被他说得满脸羞红,望向李内侍,等他继续讲解。
李内侍看懂了我的眼神,接着同我解释道:“这帐乃是鸿羽帐。”他指了指悬挂在屋顶上的丽的帷帐。
见我对这个词一脸疑惑,他又补充道:“——正是大雁之羽。而此墙除了墙泥以外,亦有讲究,壁内中空,墙下置火道,里面烧炭,其热气便能随着中空的夹墙,遍布室内了。故而温暖。”
我有些咋舌,这岂不是与现代的地暖和墙暖无别?甚至两千年后的南方人还在用跺脚和抖腿的方式取暖的时候,汉朝的皇室贵族已经享受着暖气,而且这温暖又突出了墙泥中花椒的芬芳。整个屋子让人恍惚觉得春回大地,春风和暖,花香沁人。
“那若是暑日呢?这未央宫中是否还有避暑之地?”我又生了好奇。
“回婕妤,自然是有的。盛夏之时,陛下多居清凉殿,殿中以画石为床,紫琉璃为帐,又有玉晶为盘,盛以寒冰,从无间断,故而,哪怕是炎炎暑日,亦居之清凉。”
“故而得名清凉殿。”我顺着李内侍的话说道。
“正是。”李内侍颔首道。
我在心里感慨了一番,向陛下说道:“陛下方才说有朝务要忙。你忙你的。我在此随意找些卷读读,取取暖便好。”
“朝务?”他一时愕然,又哑然失笑道,“方才只是为了堵郑良人之口。朝务虽忙,可也需忙里偷闲陪伴佳人才是。是谁说的,顾惜身后之名,也该过好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