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第5章 市井游

世间有很多巧合,永远无法用因果来解释。也有很多因果,永远无法排除巧合的可能。 就像这场瘟疫。 疫气来无影去无踪,而我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个病倒的身影,和一条条前呼后应的线索。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宁可信其有。 碧环陷入长久的沉默,一刻钟后开口道:“郡主之意,是太妃利用郡主混入民间的契机,在这里传播疫病?” 我的想法总是经不起反复的确认。但凡有人多问一句,不管话音背后是肯定还是否定,我都会开始怀疑自己错了。 “确实荒诞,许是我多虑了。” 她却摇了摇头,语气格外肯定,“以奴婢对太妃行事风格的了解,完全有可能。” “她这么狠毒?”我瞪大了眼睛。 “郡主,太妃都要您的命了,您还不信她狠毒?” “你也觉得她狠毒?” “狠是狠了点。” 所以呢?她难道不应该哭眼抹泪地惊呼“她怎么能这样”吗? 我顿时觉得没劲儿。好像这世上无论多荒诞的事情,都在碧环的意料之中。听见自家人干了这么大一件缺德事,她竟能眉头不皱一下,眼泪不掉一滴,只洞若观火地站在旁边,嘴上挂着一句“有可能”。 我不敢相信,又问:“你就没有想过,这么做是什么缘由,有什么目的,到底该不该么?” 话至此处,我的眼泪已不受控制。浓浓的夜色下,我觉得自己什么也瞧不真切,只有模模糊糊一片泪花。 “这不是奴婢该想的。”碧环冷静得吓人,“说句僭越的,这也不是郡主该想的。” 我的脑子可没这么听话。安排和亲的时候,那些长辈和朝臣天天嘴边挂着“大局”“基业”,于是我明白了我要守护的基业,我要顾全的大局。现在忽然不和亲了,我回忆起先前说的“大局”“基业”,想不通缘故,又有人告诉我:这不是你该想的。 当我脑子是机械做的么?按下开关就动,不按就停? “我总要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或者说,我的母妃,乃至母妃背后的官员,家族,利用我做了什么。 “郡主……只是想知道么?” “只想知道。” 碧环沉吟片刻,“奴婢遵命。” - 碧环的脑子真就像是机械做的,我按下开关就开始运转,然后经过一连串的正推反推,给出一个冷冰冰的结论。 “这病能贴着肌肤相传么?倘若可以,奴婢以为,带来疫病的,兴许是您身上这件夹衣。” 我愣了一下。 下一个片刻,我一声不吭地推门进屋,寻来没用的木棍,蹭了一点油灯的火星,在衣服上点。 昏黑的世界骤然生出光亮来。火焰明晃晃地在视线里蹿动,打转的泪珠在折射下剔透闪光。 “郡主也不问问奴婢原因么?” “你现在告诉我就是了。” “郡主也不怕奴婢讲错了。兴许奴婢为了太妃的计划,正在误导您。” “我信你的。” 我立于火堆边拨弄着木棍,身上是满怀的红光。 “郡主平日里可不能这么轻信别人。单拿现在来说,倘若剑南还有第二支势力可以与太妃匹敌,奴婢一定会提醒郡主提防另外三个人。饶是水芸这样的直肠子,也不能就轻信了。” 碧环像个大姐姐,我则是一个需要大姐姐操心的孩子。 “烧一件衣服,又不是烧个人。总不能因为烧错一件衣服,我就被冻死了。” “倒也是……不,不是,郡主您也不看看自己,离冻死真不远了,奴婢给您拿衣服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身影已经一溜烟儿闪进门里。披上她拿来的新斗篷后,我朝掌心呵了一口气取暖,又往火堆近了近。 “你到底解不解释?” “郡主终于问了。”碧环眨了眨眼,“郡主今后还要记着,说话别被人带跑了。” “……” “咱们当初混入民间,就是缘于罗大人的一面之词。罗大人无疑是太妃同党,是不是真的要开战还未可知。 “太妃和罗大人都不是傻子,带了一件沾病气的东西,总不能把自己人给传染了。所以他们定会把病气染在一个在郡主离了使团后才用的东西,不能是人,也不能是银子、手帕之类日日拿着的,还不能是个用处不显的。 “唯有这些庶民的行头,是咱们要混进城里才拿出来的。等闲

用不上,一旦用上了就是肌肤之亲。 “下人的行头都是侍卫给随便拿的,那些个大男人懂什么叫好看?谁知道拿出来会是哪一件?唯独郡主,您喜欢青色,整个王府都知道。 “当时长衫,夹衣,斗篷都有青色的,难道是太过走运?不觉得目的太强了么?如此行事,是因为太妃和罗大人不敢把事情的成败,赌在天气和您对冷暖的知觉上。 “还有,最先经手这件衣服的是水芸,昨夜您还把衣裳借给了那客栈里掌柜夫妇俩的儿子。最先染病的可不就是他们两个么?” 不得不说,碧环的头脑不是我能比的。有些线索就好像凭空生出来,偏她还能推理得环环相扣,多方汇聚。 “还有一处巧合。临行前,太妃曾赐了一碗药,说是煎多了剩下的,正好奴婢将要面临一路颠簸,索性补补身子。如今想来,兴许就是因为那碗药,奴婢才没患上疫病。” 我摇了摇头,“这种疫病,可不是一碗药能预防的。” “那……还不止,和奴婢住一屋的菱儿,有一天突然说染了风寒,要烧艾,屋子里日日都是那个苦味道。” “烧艾倒是可以。” 最后,碧环得出结论:“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了。” - 夜深时寒风满袖,静谧笼罩着阆中城。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幽僻的后门角落,我们两个人,几句话,挖出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门的另一边躺着五个病患。三个是一路跟随我的,他们并不知道,上位者在布局谋划的时候,没有把他们的性命考虑在内。还有两个是陌生人,他们更不知道,这场病是邻国使的阴招。 我想起刚刚还穿在身上的青色夹衣,觉得自己真是罪大恶极。 思绪飘忽之际,碧环的声音还絮絮不止:“方才还担忧郡主的性命呢,现在老天爷眷顾,您不会患病了。只消奴婢明日去传个信儿,就说您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在安排后事。往后,您在这里落户也好,再往东走一些也好,总之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我犹豫道:“那瘟疫呢?任其传播?” “否则郡主能做什么?” 我一时思绪万千,“我背过药方,采过药,做过辟秽消毒的药枕、香囊,给病患修筑过养病坊……” 记忆溯回三年前,戎州的往事历历在目。 我起初只是帮忙采药。后来养病坊不够用了,我就凑上去说我会筑房。医馆里配药的人手不够了,我就说我能帮忙。 当时看着军营里一天天地往外拉尸体,草席裹身,担架往来,我选择留下来的时候不带一点犹豫,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样值不值得。以至于后来师父和青屏先生问我值不值得时,我半天答不上来。 碧环眉头微蹙,劝我时也是很温和的语气:“郡主,眼下可知,太妃一要郡主的命,二要邺人百姓的命。前者可以隐瞒,后者成效如何一看便知。前者只是顺便,后者才是重点。奴婢传个假信回去,将来郡主落户民间,这辈子就有着落了。但若要为阻止疫病做了点什么,那就是暴露自己。请郡主三思啊。” 我连连摇头:“你不知道,这病不同于普通时疫,要死很多人的。” 碧环眨了眨眼:“死了也与您无关。” 我吓了一大跳,在心里连着默念三遍“我是剑南人”,才勉强消化了这惊人的言论。 - 我决定尝试着换一种问法:“我刚才问你,这么做什么目的,什么缘由,该不该,你说这不是你该想的。那我问你,你到底想了没有?” “既是不该想……”碧环不解。 “你不该想的事情,你就能不去想了吗?”我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就像我,明知不该想,依然忍不住。” 碧环垂下眉眼,眼底不知闪过多少思绪。最终她决定告诉我:“奴婢知道的不多。老王爷不久前刚刚薨逝,咱们现在的小剑南王,喏,就是您的亲弟弟呀,您必定知道,他才十一岁。奴婢虽不通政事,却也知道他要遭多少非议,受多少欺负。这样的关头,邺朝一定是虎视眈眈。” 我对她的敷衍表示不满,“你说的这些,全都是要我来和亲的理由。” “几天前,可不就是因为要开战了,罗大人才安排郡主隐瞒身份暂避的么?想来就是因为开战,所以要削弱一下他们的国力也未可知……”碧环越说越犹豫,语气放缓了许多。 “那我又不是不乐意嫁过去。”我脱口道,“劝我来和亲的时候,不是说咱们人力物力都经不起折腾吗?为何一定要打仗?” “郡主此问,恐怕只能问太妃了。” - 那

天晚上我们谁也没说服谁。接下来,我的事情该我自己想,她的事情也该她自己想了。 推门回屋时,我忽又回首,看着火光中眼眶湿润的她,很认真地说:“碧环,无论如何,多谢你今晚不计立场,据实以告。” 碧环愣了一下,而后端端正正地朝我一礼:“奴婢也多谢郡主不计恩怨,心系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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