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为了听阳春先生弹琴才借口筹办接风宴,但三公主还是将宴会搞得有声有色,在阳春先生抚琴之前,还请了胡姬来跳最新的胡旋舞,以及龟兹乐人来弹琵琶伴奏。 只是宴饮时,阳春先生未到,三公主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既不招呼大家饮酒,又不看胡旋舞,眼睛时不时地望向门外。直到有仆从进来相告,阳春先生到了,三公主顿时眉飞色舞地挥退舞姬和乐人,起身相迎。 阳春先生一如先前,一袭宽大的素色长袍,长发如雪一泻如瀑披在脑后。他单手抱琴姿态娴雅,施施然地走了进来。神色仍是淡漠,只向众人微微一俯算是行礼,便盘腿坐于厅堂之中放下琴来。 一把木质古朴的瑶琴,琴身面向宾客的外缘上刻着两个字‘琴心’。 指尖轻拨,琴音铮铮入耳,起音柔缓轻快,窃窃私语,好似恋人相识相知。接着长音绵绵如胶似漆,情到浓时柔情蜜意。然而柔肠百转之后,琴音突然高亢,摧折人心,雷霆雨电具下,万般柔情霎时间变得支离破碎,曲不成调。意犹未尽时铿锵一声,琴音戛然而止。 千回百转的曲调,道不尽恋人间的甜与苦。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然世间之事物极必反,越是深情意重越是不得善终,佳偶终成怨偶,到极致处不禁令人肝肠寸断,欲罢不能。 听罢此曲,几人均是久久不能平静。据说一千个听琴的人对同一首曲调有一千种不同的感悟。几人怔忡不语,不知各自在想什么,刘婉和王戬鬼使神差地互看了一眼,又默默地别过了头。 而主位上的三公主早已泪流满面,银铃郡主坐了过去轻言安慰。未曾想三公主更加情难自禁,伏在银铃郡主的怀中掩面抽泣起来。 公主当众失态实在不好,银铃郡主连忙呼唤两位奴婢和她一同将三公主扶了下去。 三公一走,就剩刘婉、王戬和小煞三位客人在场,没有主人主持宴席,这场面顿时不知如何维持下去。三人与阳春先生相对,一时间有些尴尬。 没想到向来冷漠高傲的阳春先生先开了口,“不知三位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王戬,“先生的琴技高超,能摄人心魄。我观先生是通达之人,不知先生观我是怎样的人?能否奏一曲跟我本人相通之曲?” 阳春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戬,“郎君此话谬误,琴音陶冶人性情,每个听琴之人从琴中得到什么样的感悟,是由听琴人自己决定的,而非我能掌控的。” “就比如方才,同样是一曲《凤求凰》,三公主听罢情难自已,而三位却没有,皆是三位感悟不同罢了。” 王戬眼睛微眯,嘴角含笑,“先生言之有理,既是高山流水,那也需要有知音。那就请先生为我奏上一曲知音之曲,如何?” 阳春先生垂眸,指尖轻轻一拨,欢快轻盈的音调纷至沓来,如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覆过生机盎然的大地,让人想起年幼的时光,无忧无虑朝气蓬勃。 音调渐渐柔缓,如涓涓春水,淌过心间,润物无声,好似亲人的爱,曾滋养过自己,那被爱过的痕迹便能镌刻在心底最深处,永远不能忘怀。 嘈嘈切切,幽咽凝滞,琴音愈发低沉,有如不能言说之痛,胸中块垒逐渐淤积。低到尘埃的琴音终于爆发,银瓶咋破,四分五裂,水浆崩裂,满地狼藉,再亲的人之间,一旦生了嫌隙,便只剩下众叛亲离,裂痕再难修复。 琴音犹自不歇,愈发铿锵高亢,掀起了惊涛骇浪,王戬沉浸其中仿若置身惊涛骇浪的一叶孤舟之中,巨浪滔天筑起一堵堵水墙,将他高高推起又重重地拍下。他的五脏六腑在翻腾,抓不住,站不稳,身躯在风雨飘摇中起伏翻滚。他越来越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头晕目眩,脚步虚浮,耳中只剩下狂风浪吼,什么也听不见。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葬身汹涌波涛之中时,虚空中传来刘婉的声音,“子尚!子尚!王戬!王戬!你怎么样了!你快醒醒!” 可是他没办法站起来,滚滚浪涛不止不歇,天旋地转,他置身其中抽不出身。 刘婉见王戬瘫软在地,眼神呆滞,面色惨白,口中不停地在呕吐。她一壁拍打他一壁喊他的名字,王戬的眼白翻了翻却丝毫没有醒转。 刘婉抬头看小煞,小煞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涨红了脸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含怒气,整个人内心好似十分挣扎。 阳春先生的手指翻花,七跟琴弦跳跃不止,一浪高过一浪。刘婉朝他喝道,“住手!”而他却丝毫不理会刘婉,指尖翻飞,愈来愈快。 刘婉拔出龙雀,挺刀刺向他抚琴的手。而他抱着琴身形一动,如鬼魅般向后飘了去,龙雀扑了个空,琴音却依旧没停止。 刘婉再挥刀,纵身一跃而上,阳春先生身形悠悠,倏忽躲了开,龙雀甚至连他的衣角也不曾触
碰到。 刘婉,“你是谁?”刘婉猜测,要杀王戬,他十有八九是九剑门的人。 阳春一边拨动琴弦,一边答道,“鄙人,阳春。” 刘婉飞舞刀花,围追堵截,将他逼至墙角,随即使出‘大卸八块’,青光凌空如闪电般划过,从四面八方激起猛烈的罡风齐齐聚向阳春,然而他的身影轻飘飘一闪而过,从刀光的缝隙中溜了出去。 阳春,“你的师父是华朗?二十年前我们一刀一剑曾一起闯过江湖,锄强扶弱快意恩仇。” 刘婉,“我师父说了,他年轻的时候干得都是自以为是的蠢事。” 阳春,“怪不得你如今看起来也很蠢,原来是他在误人子弟,你若愿意拜入我门下,我还能看在与你师父当年的情谊上,教教你。” 刘婉,“我师父还说过,他不屑与你这种伪君子为伍才避世隐居,我岂能违逆师命欺师灭祖!”言罢,刘婉挺刀又上。 阳春身形一柔,姿态翩跹,大袖一挥抚上琴面,“我让了你三招,当是还了旧友的情谊,接下来轮到你了。” 言罢他的手指当心一拨,瑶琴发出一声裂帛的刺耳声。紧接着,音调铿锵朗然,铁马冰河入梦而来,刀剑相击,烈马嘶鸣,黑云压城,狂风呼号。 刘婉仿若走上了一条暗无天日的路,这一路从洛阳城到上党郡、清凉山、不见客栈、风荷山庄、天罗地网、小竹屋和黄河之滨,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千夫所指,爱与背叛,那些见过的人,阿岳、老和尚、夜娘、红露、阿柔、娘、铁穆昆要杀她的和她杀的,都随着琴音踏梦而来。 狂风猛烈呼啸,刮得她浑身上下都很疼。她拎着龙雀,一路披荆斩棘,乘风破浪,杀得越来越畅快淋漓,却越来越疲惫。然而她停不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风声大作,好似在不断地催着她前行。 刀在不停地挥动,杀伐与血腥越来越多,她看着死在刀下的人,渐渐感到恶心。她开始疑惑,为什么她要走上这条路?为何人与人之间都是无休无止的杀伐和争斗? 为何女娘不能像儿郎一样走出宅院立于天地间?人为什么生来有贵贱之分?郎君为何不能对他的新妇从一而终?阿岳的愤恨,老和尚的慈善,夜娘的绝望,阿柔的无奈,娘凄苦走马灯似地围着她打转。他们对着她或是劝导,或是哭诉,或是嘲讽,她耳畔嗡嗡作响,脑子仿佛要炸开一般地痛不欲生。 暴风肆虐,奔腾呼啸,一下一下地撞击上刘婉,她的胸腹传来剧烈的钝痛之感,巨大的力道好似要捶破胸膛一般。渐渐地她感到体力不支,在风暴中快要站立不稳,连手中的刀也几欲被狂风卷走,只能吃力地紧紧握住。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嘈杂的声音变小,狂风中迎来一束金光,阿母、阿爷和阿姨从金光中缓缓走向她。她想,他们果然没骗我,阿母原来生得这样美!她看见阿母朝她慈爱一笑,一瞬间,她再也不想这样苦苦地支撑了,于是她扔下刀,扑向阿母的怀中。 当当当,咚咚咚!天空响起了锣鼓的轰鸣声,狂风骤然停歇,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瞬间幻灭消散,金光收束,阿母、阿爷和阿姨三人也跟着消失不见。 胸腔鼓荡,刘婉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歪倒在地,迷迷糊糊中,还是在三公主府内,宇城的脸出现在了眼前,他在说什么,自己已听不见。在不省人事前,她想,为何每次她濒临绝境时都是他赶来出手相救?她醒了一定要送他个诨号‘及时雨’。 这一场昏睡十分痛苦,震耳的琴音不止不休,连梦里都在天旋地转,让人头晕想吐。那颠来倒去的感觉将她激醒,她强撑着吐出一口酸水,又晕了过去。可是一闭眼,天地又开始翻转颠倒,琴音复又大作,她无力摆脱只能默默忍受,直到再次被激醒。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可见不一定都是什么好事,余音也可以是杂音。刘婉被反复折腾了不知多久,方才能稍稍保持清醒,然而清醒后她气色怏怏,头依旧疼痛欲裂,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但至少比闭上眼昏睡要好,毕竟在梦里被颠来倒去实在太痛苦。 她气若游丝地靠在床上,任由三公主的婢女服侍她喝药吃饭。银铃既愧疚又焦急,日日守在她床前,反复问她走后发生了何事?她不是不回答,只是她被折磨得实在没有力气说清楚。 当然,日日守在床前的还有宇城。他的腿伤还未好透,不能长久地走动,大多时候也只能坐在旁边的胡床上小心翼翼地陪着她。 另有日日抽空过来看望她的三公主,三公主每回露面除了一脸歉疚,就是为阳春先生开脱。 这几日她不说话,但也把当日后来的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自他们离开驿站后,宇城实在放不下她,不顾腿伤坐着马车慢慢地赶
向长安,花了三天时间终于抵达。到了长安后他便紧锣密鼓地找他们几人的下落,终于找到四人落脚的客舍。可是赶过去时,他们都已出门不在客舍。 三公主在长安是何等样的风流人物,他稍稍一打听,就听闻他们雇了马车去了三公主府上。恰好他的荣华布庄有布匹要送往公主府,所以他借机过来,本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管事带他过来的时候,屋中根本没什么阳春先生,只有她和王戬、小煞三人晕倒在地。管事连忙去回禀了三公主,银铃和三公主方才慌忙赶来。 之后银铃勃然大怒,认为那个什么阳春先生一定有问题。三公主却跟着了迷一般,死活不信,每日跟银铃解释、争辩、吵架,来来回回无非一些车轱辘话,“我家阳春哥哥有绝世美颜”,“我家阳春哥哥拥有神一般的琴技”,“我家阳春哥哥实力出众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等”,“定是有宵小、凡人嫉妒他陷害他污蔑他”等等之类的。 刘婉听俩人吵得脑瓜子更疼了,一时间思索不了,长得好看和琴弹得好,跟一个人会不会作奸犯科和人品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还是银铃郡主明事理,一言以蔽之,三公主怕不是给阳春先生迷得脑子残疾了吧。 银铃跟脑残的三公主吵不清楚,便指望刘婉能清醒过来说出当日的真相。 刘婉养了两日,终于恢复了些精气神,说出了醒转后第一句完整的话,“子尚呢?我答应过他,要将他安稳护送回家,他现在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