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运新转正成了正式工,他回生产队里来办户口转移手续,以后就吃国家供应粮了,而且他分到的那份田地要退给生产队,以后也不再送这份公粮。消息已经传遍全队,这是父亲这辈子最感到扬眉吐气的事,至少陆运新现在“出息”了,超过了秦正高儿子秦勇,是确定的,因为秦正高儿子在糖厂里,还是临时工,一时半晌不可能转正,户口都还在这农村的。
今年,全大队的包产到户都已经完成,生产队里因为提前一年搞的,大家的收成增加了很多,家里已经把历年的欠款全还完,粮食又是历史以来最多的一次,比去年更多,以往存放稻谷的大柜子,每年分稻谷的时候,只能勉强装大半柜约八百来斤,今年足足装满,估计有一千四百来斤,并且另外一个小柜也装满了,有三百来斤,并且都是公粮送完以后余下的。父亲和母亲有些激动的瞧着今年成果,计划着把生产队原来欠的公粮给还掉,现在欠的粮因为分摊,还记在程永华家头上,陆选南去对程永华说要还,程永华说并不急,因为他家存粮的地方今年也堆满,暂时还找不到地方放,以后随时来挑,于是算还暂时寄存这儿。父亲扎扎实实的挑了一挑谷子,然后再陆运红背一袋,一同去胜利大队的打米厂,打了九十来斤米回来。
家里今年第一次吃新米,又比往年足足多有一半的收成,母亲格外的高兴,抬了条凳子放在正屋前坝外,新米饭蒸熟,舀一碗放在凳子上,插上筷子,先敬老天爷,然后再唤来上个月从六奶奶家捉来的小狗,让小狗先吃,最后才全家一块吃。以往吃白米饭,从没有哪顿能象今天这顿吃得这样放心大胆,吃得这样痛快,虽然桌上没有肉,只有煎白菜和咸菜,豆豉,也是母亲来不及准备。队里大家都兴奋的谈论着自己家的产量,哪块田打了多少稻谷,哪块地打了多少包谷,收粮最多的是老队长韩开国家里,今年共收稻谷近两千五百斤,这个消息没一天就全队传遍,虽然大家都有增产,可有的家庭增产的幅度就小,韩开国家的收入让不让人羡慕又嫉妒,又有人说他家尽占了好田和好地,可说归说,谁也莫奈何。另外让大家暗中感到舒心的是队长秦正高家,他家今年的稻谷收入并不多,原来在生产队队长的时候,高高在上欺负人,经常在春耕秋收农活最苦最累的时候,天天躲着开会,偷奸耍滑,现在真刀真枪的干活,他反而做不来,庄稼做得良莠不齐,除了生产队里几个光棍,还没人和他换工收庄稼。他也知道了大家在暗中看他的笑话,只好忍气吞声,可他家也不算差,都比以前增加了不少。
生产队里人家劳力多,肯干的社员,已经在计划着盖房子,韩开佑和六奶奶两家瓦都已经运到。而且生产队里瓦盖的的公房,没用处了,据说秦正高与他表弟科把其中的瓦作价两百元卖掉,被张国良预定,准备选个日子拆回家去盖自己的房子,全队以前只有三家瓦房,现在看来迟到明年,就要有五六家。
秦正高庄稼种得不太好,却在计划要搞个砖窑子,烧砖瓦来卖。陆选南听着心里一紧,他居然想这门路?而且他预感到这个门路是能够赚钱的,心里对秦正高更加不安。他决不想要自己落后于秦正高,成天只挖泥巴种庄稼。他默默的想着,修窑这条赚钱的路,居然被秦正高看中!他足足想了大半晚上,想到是不是可以搞打米厂,因为只有胜利大队有个打米厂;一会儿又想到面条厂,全公社只有五河公社有个面条厂,是属于粮站的,经常大家用小麦换面的时候,都会排很长的队。而他们的做面的机器设备,还不太复杂,柴油机带动的,只有几人个在工作。如果做面条,生意绝对不在米厂之下,而且见效快。渐渐的,他的想法在这两个事情上面跳跃,越来越倾向于面条厂。
这天晚上,钟向尧也来家里找父亲闲聊,他问:“选南,你听没听说,秦正高正在准备办个砖瓦窑,可能来钱快,比做庄稼更拿钱。”
钟向尧心中也有些不爽,恨恨的说:“他奶奶的,他倒是想到这路上去了。现在大家开始有点钱,首先想到的就是要修房子,可是现在的砖瓦窑不多,韩开佑他们买瓦,都跑到十几里外的白果大队去。他在这里,尤其是公路边,建一个,生意肯定好。”
陆选南望着他,好一阵说:“我们可不可以想别的办法?”
总之陆选南决不想让自己落后于秦正高。
钟向尧说:“我们可以想什么办法?那姓秦的建砖瓦窑,只有建在他自己地里,而他肯定要从河里引水,我的地在他的地上方,怎么可能让他过?”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也可以搞什么比较来钱快的,并不是要和他作对。”
“有什么办法,我只知道现在挖坟也还是条路。”钟向尧说。
“我说正经的。”
两人一边吸着烟,一边陷入了沉默,好一阵,陆选南才说,做面条生产,可能是条路,钟向尧听了,一拍大腿说:“不错不错,办面条厂还可以,亏你想到。”
“我也仅仅是刚刚想到,大家喜欢吃面。”陆选南说,“可是,搞个面条厂,要多少钱?我们都怕没有本钱啊?”
“嗯,这个,我先了解了解。我原来有个同伙,现在当然被关在监狱的,他父亲还在,他父亲原来就在面条厂打过杂,维修机器,比较精通,我明天跑一趟,去问问他。”
两人虽然是临时起意,可一个想决不能输于秦正高,一个只苦于没人领,钟向尧的意识里,只要有人在前面领,他跟着打帮手,他就会成功。而且他平时比较相信陆选南,走得拢的也就是陆选南,只要陆选南有主张,他就愿意倾力相助,于是,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我想,反正我们是有劳力的人,大多数时候又是体力活,我们自己能干的就自己干,不能自己干的,请个师傅指点指点,给他点报酬。以后再随着时间和生意的情况,再请人。我看,能自己干的就自己干,只要坚持这个原则,先搞个人工的,大不了花上几百元,或者一千以内。”
“我看地,自己出,晒坝、厂房,自己建,一切自己来,做面这东西我们也看到人家做过,不难。”陆选南越来越动心,说:“做面条,下脚料还可以直接解决部分喂猪鸭的饲料问题,多喂几个猪。”
“还有,人手问题,娃娃们也可以帮忙,刚好我家三蛮子还没事做,就可以干这个,小四花猫呢,星期天或放假没事,也可以就干嘛。”
“这事行,但还得好好筹划筹划。”
“哪怕将来一斤面卖不掉,咱们也可以煮来自己用,也相当于不亏。”钟向尧笑着说。
“先要落实个懂点的师傅,做面、机器购买和维修方面都比较在行的,不然咱们纯瞎摸不行,一百斤小麦可以打多少斤面粉,一百斤面粉可以做多少斤干面,每百斤面又要加多少碱,还有什么,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
“肯定先要个师傅带带,不瞒你说,刚才说的那个原来与我有瓜葛,挖坟的同伙叫朱五,他的父亲叫朱麻子,就是以前在面条厂打杂。只是老了,又残疾,朱五进了监狱,他呆在家里,没事做,他和我聊起过,只要我去说说,多半包成。”
“嗯,今晚我再好好想想。”陆选南说。
“好,咱们尽量把事情考虑周全些,但一定不要把这个想法搞黄了。”
钟向尧走后,母亲出来,她刚才在里面已全听到,她对父亲说:“哪里来这么多钱,好不容易咱们才把背了那么多年的烂帐还掉,现在又要背更大的新帐啊?想想心里就怕。”
“我想想,是不是要贷点款,或者卖点粮食。买机器设备,就算是一千元,平摊下来每家才五百嘛,也不是好吓人,就算到时办亏,一分不赚,我就多苦两年,多喂几个猪,可以专门用来抵帐,这样就把损失降到最低,总会办到吧。机械设备,废铁卖,也还能卖几个钱吧。”陆选南已然对此事上心,说着心里踌躇满志。
“要不要问问运新,征求下他的意见。”
“不用,我们本就不太懂,他更不懂,征求啥?征求去征求来都是些外行意见,没实际用处。做有些事情,只要有一个懂行的就行,艄公多了打烂船。”
自土地下放以来,陆选南也在寻思着除种庄稼之外,有没有其它发展的新法子,生产队里不少人成天一边在地里刨,一边都在想别的法子,现在政策已经开放得多,已不再是那年陆运新偷偷摸摸去县城卖花生的样子。人家韩开国两个儿子都并没做庄稼,听说在外面做生意,秦正高和王进昌两人忽然就开始想到找大钱的路子,让他马上坐卧不安。自己决不能再停留在想的阶段,这辈子输给任何人,也决不能输给秦正高,就要抢在他们前面,做一番事来压过他们,证明自己没当副队长,也肯定要比他们强!
接下来几天,他和钟向尧总在一起嘀咕,策划。在哪儿建厂房,在哪儿引水,怎么修建简单的晒坝,经过简单的一算,资金量就远远超过一千,而且根本没算自己的做工。
总之两个从来没做过这事的外行凭着一阵冲动就把事情考虑了大半,陆选南最后说:“最好还是请师傅来帮计划一下,靠得住点。”
于是,第二天,他和钟向尧一块,买两瓶酒,再割了几斤肉,一块专门去拜访那位朱五的父亲。
他们去找朱麻子请教技术,去了整一天,有如刘皇叔去南阳请诸葛亮一样,对方喝高兴了,答应了。又过一周,朱五的父亲被陆选南和钟向尧请到家里来,韩叙芳又专门煮肉,打了酒招待他,朱五的父亲绰号叫朱麻子,真名反而少有人知道。六十多岁,背驼,拄着拐杖,麻脸泛油光,满嘴黄牙,酒量很好,说话声音很大,证明他很健康。他喝了两口酒,指手划脚的拍着胸脯说:“你二人有这个志向,就不是一般人,我敢说,只要有我在,用不了两年,你们赚的钱,可以让两家的房子就立马翻过身,亮堂堂的,让这下半个县的人都眼红你们。娃儿娶媳妇,都水灵灵的。钟二,哪怕你家那傻瓜儿子,将来也有不少女人问着要嫁给他,哈哈,你嘛,就可以拣便宜了,哈哈哈……”
一说到女人,他的谈兴就特别浓,唾沫横飞,嘴角滴涎,还说以面厂办成,可以请更多的本地女的做工。他们商量的结果是,他要参加,希望他们二人把他作为“工人”看待,优先考虑,算合伙人。因为他年老,儿子又进了监狱,如果能在这里每月有点“工资”性的收入,他就满足了。他说凭他的技术,请他在厂里是不会吃亏的。陆选南想了想,认为行,常言说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他还是懂修理打技术的。于是三人说定,资金投入上他分钱不出,负责技术,同时负责帮看守厂房,工资每月按二十四元计算。利润多时适当补助点。陆选南和钟向尧二人在土地、人力和资金上平均投入,最后利润他们各占百分之五十。朱麻子为了让自己的工作可靠,也参与写个合同,都签了字,他写不起字,按了个手印。然后他们三人喝完酒,四处选了一圈,重点考虑交通和水源条件,他们选择的建窑地址在通县公路翻坳过去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可以从溪沟里引水来,比较方便,还是自流,只需要用大黄竹捅穿,简易的做成“水管”一段一段接到生产房,然后建个池子存水即可,不需要买专门的水管,只是地属于陆选南家。因为建厂房和晒坝,需要耗费不少地,他们谈妥每年从赚的钱中抽出部分款项作为补偿,按周围地的平均产量计算。扣开这笔补偿后才算利润,总之一切从节约出发。厂房仍修成土房,盖稻草,分两间,一间安装柴没机,磨面机,面条机、风车、大秤、粮桶,另一间作为看管房,床,记账桌子等,算盘也要买。最后晒坝,三合土,至少要一百把个平方,他们简单框算了一下,最最简单,最最节约,都要花到二千五左右,这个数目,让饶是当过生产队副队长的陆选南也面面相觑,
“别犹豫,你们谁也拿不出来,只有一个办法,贷款!我给你们保证,明年一年之内,全部就收回来。否则,我连内衣内裤都脱给你们抵债。”朱麻子中气十足的说。
贷款其实很麻烦,现在信用社里规定最高每户只能贷五百元。他们两家人大不了贷上一千元。朱麻子帮算到这里,也想帮贷,可是按公社信用社的规定,朱麻子儿子坐牢去了,是贷不了款的。两人把自己的家里可能变钱的清点一阵,陆选南家有三个猪,包括今年准备过年杀的大肥猪,现在能卖的有两个,可以凑上两百元,剩下的一个无论如何不能再卖,因为去年承诺孩子们说过年杀猪的,孩子都盼着,韩叙芳说不要太让孩子们失望。钟向尧家有一个猪,大概能卖百把元。还有十来只鸭子,能卖上几十元,再卖点粮食,二人决定每户凑上现金两百五十元,共五百元,加上能贷的,可以凑上一千五百元,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陆选南虽然有点犹豫,还是一咬牙,决定贷,先把事情布置起来再说,余下还差的,到时再告诉陆运新,让他帮出面,想想办法,应该不难。
韩叙芳虽然支持丈夫,但她闷在心里一件事,晚上和陆选南一块的时候,给他说,这几个人的厂,就有钟向尧和朱麻子两家人是有人沾过牢房的,总觉得不舒服,她担心以后的事不顺:“我担心到时被他们拖累,钟向尧几时做成过什么好事?”
“这个,你们女人家,又不了解的。钟向尧,我知道他,脾气是躁点,他做事还是比较可以的,就是有时为了达到目的,一急就不择手段。他即使有害人之心,也不至于害我们,他是那种没有化,可是恩怨分明的人。和他打交道这么多年,他那点心眼,也蒙不过我。我是能够镇得住他的,朱麻子,一个老头,怕什么,用人用其所长,不用其所短。”
韩叙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提醒提醒陆选南一句,见他这么自信,就不再说。
钱贷来了,总之来得太不容易,每一分钱都得划到关键位置上,钟向尧不懂计帐,并且他即使计帐,陆选南也不放心,对于朱麻子,口头会算,写不起字,陆选南只能在技术上相信他,其它不敢过份相信,况且他言过其实。陆选南主动担当起记帐的责任,钟向尧完全同意,于是这个三个人合伙的面条厂找程增福看个日子,开工了。
他们本着“厉行节约”的想法,开工建设,陆选南参加,韩叙芳参加,钟向尧和老婆李守珍参加,他们的傻儿子和三蛮子钟强也参加,陆运芹也参加,他们借来墙板,两个大男人做墙,其它的挖泥的挖泥,挑的挑,递的递。朱麻子有残疾,只能坐阵指挥,当军师,帮着收拾下墙面,然后,朱麻子又帮四处打听,委托熟人在市农机局帮联系面条机和磨面机,结果好不容易打听到,市农机局要出售一套旧的面粉机和面条机,六成新,价钱只有新机器的一半,并且没出过故障,朱麻子表示,机器这东西,他完全修得来,一般故障他就可以处理,用不着专门找师傅修的。因为本来就缺钱,他们几人马上又放下工程,坐车去云津市里,看了机器,完全要得,柴油机带动的,如此一来,他们只需要购买新的两台柴油机就是,可以节约近三百元。土墙打好了,工钱花了三百元,先赊上一段时间,又请来木工架梁,做檩子格子,全在两家自家分得的柴火林里砍树。木工钱先说定,也是先赊上,暂时又能挪出两百五十元,钟、陆二家的家庭主妇每天负责做饭,陆运红每周放假回来,也帮着做,因为对念的厌倦,和钟强一块,他会做得很起劲,并且拨弄着才买来的机器设备,一边听朱麻子描绘这个面条厂的光明前景,每年收入有几千元。他想读未必就能有好的未来,如果这样的厂一每年就有几千元,那多建几个,岂不收入就会成倍的增加?比种庄稼、养猪都强得多,只是他带着不小的怀疑,因为几千元就是个天数字,是超出他的想象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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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建这个厂,他对父亲的反感有所减轻,而且在心底还暗暗有点尊敬他了,他帮着他们计算核对生产房需要的稻草用量,檩子和格子的数量,每人每天能产多少面,每斤面要赚多少钱。这些东西虽然就象做应用题,可是看得见,摸得着,比学习有意思得多,面条机刚刚安装好,他和钟强就抢着把家里的面粉拿两碗来,试验生产,也不听朱麻子的指点,要想立马看到劳动成果。没一会,两人和好面,放到机器里,然后象两个猴子,吃力的搬动轮子,满头大汗忙一阵,慢慢的面条出来了,简直就跟小时候在一块玩泥巴、做泥汽车玩具差不多,顷刻间二人就有了成就感,分明感到自己已经是“社会的有用之才”了,不再是“饭桶”了。只是由于机器没清洗,刚出来的面条夹着机油、渣屑,根本不可能下锅煮。
订的柴油机还没有来,生产队里来看热闹的人每天都不少,大家都带着好奇,不少人也象他们一样,亲自动手试试,或自己从家里带着面粉来,用他们的机器试着自己做面,新鲜感不言而喻,大家谈着,大多数羡慕,也有嘲笑,他们指点着说说笑笑,有的问要不要帮手;有的说,他们即将要发财了,将来要成为万元富。钟向尧和陆选南谦虚的笑纳大家的预祝,唯独不见秦正高和副队长王进昌的影子,这是让陆选南暗地里欣慰的,显然他二人早已知道他们面条厂的事,绝不来参观他们的。陆选南也是这种心理,决不去参观秦正高的砖瓦厂,从别人的议论中,得知秦正高他们的砖瓦窑修建不好,下雨透水,第一次烧的瓦青黄杂乱的,还有不少凝结在一起,最后用人吃力抬出来扔掉的。他听着倒不幸灾乐祸,因为他知道这种事,开始都会有麻烦,最后才会一帆风顺。他只暗暗庆幸是老天爷在帮助自己,至少现在为止,晒坝也打好,机器也全部安好,全部试过,还没有出岔子。他感到在这件事上,自己后来居上,势头上已超过他们,加上陆运新超过了他们儿子,于是就是这样的局面:自己一代超过秦正高,第二代也要超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