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没有立刻作答,数次欲言又止。具体而感性的视角果然能够触动他。 但尚不足以完全说服他—— “你是只打算成为a们的君王?要成为所有人接受的主君,你就不能只代表十分之一人口的利益。我能理解你的忧虑,但过分强调你的特殊只会让大众对你没有归属感,甚至怀疑你与他们利益对立,那种情况下,你选择登基无异于自我毁灭。” 安戈涅笑了一下:“我刚才那番话,因为听众是你我才会说出来。” 西格怔然眨了眨眼,工作状态下他的意志力强悍,喜悦的弧度才弯折出端倪便立刻收敛回去。 “我最在乎的是什么,我为什么选择登基这条路,其他人不必知晓。我是成长环境复杂的王室后裔,与父辈不同,我理解普通人的苦难、愿意接受革新,而且恰好是个a,一开始我需要展现这些就够了。” 西格摇摇头,敏锐地抓住关键:“如果你想要的是政治影响力,哪怕王室不复存在,你也完全可以在新政府中谋求一个职位,大方地推行你的主张。安戈涅,为什么非得是王位?” 她沉默了数秒,抬眸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徐徐说道: “让我猜猜那种情况下我能获得什么位置,性别平等推广大使?卫生副大臣?那样我能发话的事务范畴是非常有限的,只要我表露出一点对经济规划、对国防外交的看法,会不会就有人用眼神让我闭嘴?那样我是不是也只是一个表明新政府对所有性别一视同仁的漂亮摆件? “但给我更高的位置,恐怕也难以服众——君主制都不存在了,凭什么还要优待一个至今只会对着镜头微笑的前朝公主?” 西格以难解的冷静态度作出结论:“所以,你渴望保留血缘带来的地位和特权。” 她食指与拇指相碰,做了个俏皮的手势:“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不介意成为圣心联合王室最后一代君王。” 他身体微微一震。 “我与你们起跑线不同,只有特权这样的东西,只有权杖披风这样华丽的包装才能让我在名义上高于你们,那样,我才能勉强不被低看一眼,”她垂下眼睑自嘲地笑,“我希望更多的a境遇改变是真的,但我不否认,我最在乎的可能还是自己的安危。” 顿了顿,她轻声问:“对我失望吗?” 他的答句有些生硬:“我没有立场指责你那么想。” “而且撇开君主制的存亡,我和你并没有更多的分歧。我很赞同你描绘的愿景,我也并不是说你要抛开让所有人受益的政策,唯独优先解决a面对的问题。但我也希望你理解,我不愿意将改变的期望全都寄托在其他人身上。 “西格,我们完全可以合作,我来当连接新旧世界的桥梁。保留一部分的旧制度也是个表态,可以帮你们稳住贵族,争取到更多时间,那样你们就不必在解决最紧迫的问题的时候,还要担心应对内乱。” “路伽也不会是问题。想要复辟百年前秩序的梦想家,和愿意参与变革的新君,哪一边看上去比较正义?反抗军联合原王国军联合行动都会变得名正言顺。还有,向捂着钱包不放的贵族们筹措资金,有君主的名义,事情会好办很多,不是吗?” 西格眸光动了动,并未立刻表露出意动,而是确认:“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愿意只当一个名义上的君主,只保留尊崇的地位,但不拥有干政的实权?” 安戈涅反问:“那种形式延续的君主制,你可以接受的吗?” 漫长的半分钟沉默,他终于说道:“视情况,我可以考虑。” 她露出笑容:“至少我们之间不再是毫无商谈的余地了。” “具体的条款我们可以慢慢谈,但我目前的想法是,其他都可以商量,只有一件事我很坚决。我希望保留君主对内阁法案的否决权。” 西格的神色再度变得锐利:“这等同保留了君王干政的特权,我不会接受。” “我想也是,但这项权利是否有害取决于坐在王座上的人在什么时候、怎么使用它,”安戈涅放缓声调,“西格,你相信我吗?” 这是对西格、而非反抗军首脑的提问。 黑发青年闭了闭眼,像是强行将答句咽了下去。 “政治不仅仅是利益交换,也讲个人交情。对方是否值得信赖,很多时候只是感情上的判断。” 这是艾兰因身体力行教她的。 她看着对方投影形象的眼睛。再精妙的仪器也很难完全复刻出含义丰富的微表情。她就没法读出他是否因为她的注视而有所心动。 但她也只能继续说下去。 “如果仅仅考虑政治立场,将你看作叛军头领,作为亡国公主的我应该对你充满戒备,提防你事后算账。但我了解你是什么样
的人,所以我相信你不会有意伤害我。我也相信你是真心诚意地想让更多人过上安稳的生活,所以我会给你力所能及的协助。”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 “那么你是否也愿意相信我,相信我不会滥用否决权,会当一个合格的政治伙伴?” “安戈涅。”西格轻轻念她的名字,像叹息,也有一点惊异。 “我不要求你现在做决定。但这是我想向你展示的某种可能性。如果你愿意认可我作为伙伴的价值,”安戈涅垂眸,表情一瞬间变得难以解读,“联姻也是我可以接受的。” 西格第一反应是蹙眉,显然想起了上次争执的诱因。但他坐正的姿势泄露了附加条件的吸引力。 她见状笑了笑:“不是我作为筹码被赠送给你的那种,而是作为互相扶持的政治伴侣的结合。” 略作挣扎后,西格克制地说:“我还需要仔细考虑。这次我不能无视身边人的看法。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决定。” 安戈涅一直绷得笔直的背脊终于略微向后靠了些许。“我明白。但在那之前,我可以回首都星了吗?” 西格对这个问题并无犹豫 :“好, 我到空港接你。” “那不太好吧?”她轻笑, “虽然我也很想见你,但消息传出去,会显得我在用自己贿赂你。” 西格并不担心自己的行踪走漏,但没坚持:“那么之后见。” “嗯,之后见。” 通讯切断,西格的身影很快化作光点消散。安戈涅在原位坐了片刻才起身离开会议室。 提温从客厅的昏暗角落里冒出来:“结束了?” “嗯。” “谈得怎么样?” 她看了一眼会议室的拉门,她在里面的时候没有上静音锁:“你不都听见了?” 他一耸肩,很无辜的样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尽快。” 须臾沉默,他颔首:“我去安排。” “你也一起回首都星吗?” 提温眼神闪了闪,淡然回答:“我在化乐星城多待一阵,处理一些事,之后再回首都星。” 安戈涅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对方见状就笑,摆摆手,往另一个方向的房间深处走:“不会很久。” 过了没到半分钟,托着小篮子的机器人悬浮着飘到安戈涅面前,虚拟的脸庞做出了一个可爱的微笑表情。 安戈涅往篮子里一看,原来是刚才淋湿的那身衣服已经清洗熨烫完毕。她拿起上衣抖开,鼻尖凑近了一些。 清爽洁净的洗涤用品气味在面前扩散开来。和她惯用的产品气味并不一样,但也和这层楼浴室的味道、提温信息素的气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打湿的头发皮肤和衣物全都恢复原样。 就好像那场雨没有下过。 也是在这个时刻,安戈涅在干爽的香气中清晰地感觉到,这个难忘的假期要彻底结束了。 ※ 安戈涅抵达首都星北部空港时恰好在人工降雨。 易耘提出要派人接她到安全的庄园住一段时间,安戈涅婉拒了。她没住几天的新居安全等级很高,躲到女爵的地盘上去难免显得她怯懦胆小。 而且如果路伽要派人刺杀她,藏到哪里可能都差不多。 安戈涅留在首都星的那班人马近日展露出过硬的实力,整理的首都星动向挑不出什么错,接应她的流程也安排得稳妥。 她回到首都星没必要保密,在人心惶惶的时刻毅然回归也是潜在的宣传点,但太过张扬又有炒作嫌疑。于是秘官就请了两家对她报道的形象向来相对中立的媒体,拍摄她肃容抵达的照片,留待次日发布。 安戈涅撑伞从小型客船的舷梯上下来,稍作停留给镜头捕捉她的时间,而后就钻入等候她的深色中型飞行器。 第一排坐了保镖,后方的座位有两排,她按照习惯就近选择位置,等飞行器门安全锁启动,靠在中排座椅上轻轻呼了口气。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猛地一个激灵。 有人在看着她,从后方,毫不遮掩,大大方方。 安戈涅扶住椅背猛地回身,瞳孔瞬间放大。 一个人端坐在后排座椅靠窗的位置,手臂撑在窗侧,指节抵着额角,黑色宝石戒指在拐过空港明亮指示灯塔的时候低调地闪烁了一下。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对方的小半张脸,但即便只是模糊的轮廓也熟悉到惊心动魄。辨认出一些人已经是近乎本能的技巧。 安戈涅盯着
帽子下面、与漂亮下颚线相贴的那一截银白发丝,有些恍惚地想,头发居然剪短了。 ——这就是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而后重逢的实感才真正击中她: 是艾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