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乔琰面前的中年士看起来貌不惊人, 这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也并未在洛阳城中闯荡出什么特别的名声。 因是在太尉府衙内选人,一并过来的曹操也有些不解乔琰为何要专程驻足在贾诩的面前,问出一句“足下可是凉州贾和”。 贾诩同样不理解, 自己到底是何处得了乔琰的青眼。 他一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在这太尉府中担任府掾已有七八年, 历任多位太尉。 按理来说, 他不应当会被这位少年州牧、京师风云人物留意到才对。 但面前的乔琰何止是一口叫破了他的名字,还在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潜藏的兴致, 可见不是随便做出的这个寻人决定。 心中虽有些不妙的预感, 贾诩还是从容回道:“在下正是贾诩。” “那我寻的就是你了。”乔琰转头朝着曹操问道:“孟德可知我为何要寻他?” 曹操回道:“你一向行事出人意表却也自有道理, 可见此人身上也必有特殊之处。”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被挖了未来墙脚, 甚至还端详起了贾诩的表现, 倒是觉得对方确然有几分镇定过人的长处。 乔琰说道:“早年间听闻了个趣谈,说是这位和先生为汉阳名士阎忠所看重,察举孝廉为郎, 可惜因为疾病返乡了一阵子,返乡途中恰好遇到了氐人叛军, 旁人早慌了神了, 他倒是坦荡回说,自己乃是太尉之孙。彼时的太尉正是那凉州三明之中的段纪明, 久为边将,威震凉州,羌氐莫不惧之, 便将他给放了。”1 “我并州境内官员多要同胡虏打交道, 最需的便是这等处乱而自若的胆量,便是不能扼守反击,也需有保命之能, 将消息与我带到。孟德以为,他是否是我此番的首选?” 曹操品了品乔琰话中的意思,觉得若真是如她所说的这般,那这贾和还真是个奇才。 奇怪的那种奇。 “此外便是,”乔琰又道:“仲德先生自兖州黄巾乱中便随我同行,我封乐平侯后又随我同往并州就任乐平相位,此番我为州牧,必以仲德先生为别驾,先生与贾和年岁相仿,想来配合起来要容易些。” 这个理由倒是确实说得通。 乔琰要的是行政上通晓律令之人,想来以贾诩的年纪和在洛阳城中所处的时间,确实能做到这一点。 她这会儿已经重新将目光转向了贾诩,问道:“和可愿同我一道前往并州?算来我麾下也还有位凉州人士想请您教导一二。” 乔琰说的凉州人士自然是傅干,他出身凉州北地郡,如今凭着这一份为父报仇的执念撑着,倒是最好有贾诩节制着。 这便是乔琰必须要选他的第三个理由。 她说是说的可愿一道前往并州,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对他势在必得。 贾诩又不是没听过乔琰干出的那些事的名头,深觉他此时就算做出了什么弃官而逃的事情,大约也是会被捉回来的。 那么与其如此,还不如答应下来。 何况—— 倘若他并未观察错的话,这京城之中三两年内必生异象,他身处其中还不知能否脱身,如今的凉州又正在交战之中,他纵然返乡也难以保全,确实还不如跟随乔琰往并州去。 起码如今并州的匈奴一支休屠各部损失惨重,内附的南匈奴料来也不敢肆意进犯,而鲜卑内部争夺单于之位的内乱日盛,以乔并州手段也算有法可平,竟可算是个安生地。 再便是她在话中透露出的消息。 州牧之下的第一人名为别驾,乃是协助州牧处理事宜的二把手,因其在州牧出行中可另设车驾而得名。 乔琰将这个位置交给了早年间就跟从她的人,虽然此人大约确实有慧眼识才之能,却也称得上是念旧脾性了。 那便走吧。 总比在洛阳城里瞧着安全。 贾诩躬身回道:“敢不从命。” 有了贾诩这位毒士,剩余的太尉府掾她便只是简单了问询了几句擅长之事,又挑出了两人便算是完成了这择选任务。 做到太尉府掾的,这会儿也大多有了家室,就像贾诩已有了贾穆、贾访、贾玑三子,也随同他一并住在洛阳城中。此番既要往并州去,自然也需一并跟从。 乔琰给这选出来的三人收拾行囊的时间,定下了一并出发的时日,这才随同曹操一并往外走。 曹操:“此前烨舒躲在尚府内谢绝了一堆访客,如今我这还算是被主动找上门来的,实算个殊荣。” 他这玩笑话说完又道:“不过说来,还未曾正式恭喜烨舒就任并州牧。” 曹操看向乔琰的目光不由有几分感慨。<
r> 他早知当年能在给皇甫嵩的报信中写下“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的人,绝不可能是什么庸才,但她所为无疑要比他想的还要精彩,如今她已先一步踏上了州牧高位,比之昔年的乔玄更有国之栋梁表现。 谁能想到呐…… 但这种破格,又无疑让他看到了混沌局面之下的希望。 只是有些话并不必在此时说出。 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乔琰的乐平是何种样子,更未曾亲眼看过她在驰骋并州之间的挥斥方遒景象,但看那为决度辽将军的交战中乔琰所统率队伍所展现出的面貌,也完全可以想象了。 料来她对自己行事之道以及前景都在心中有所考量。 他心中思量,听得乔琰在此时说道:“若如此,我也该当恭贺孟德为西园八校之中的中军校尉,不过听闻天子敕令,八校士卒均需独立征兵成校,孟德近来还需费些工夫,也务必小心行事。” “这一点倒是不必烨舒担心,”曹操回道,“我那从弟与我早年间处事之道相仿,惯来是一番游侠做派,招募了不少好手,其中总有能为士卒属吏的,届时再行扩招就是。” 曹操固然难免觉得,天子直属队伍的招募以这般方式进行,怕是会存在良莠不齐的情况,并不是一件好事。 却又说服自己,若是将这些人亲自筛选出来,组成一支训练得宜且配合默契的军队后,若天子意图西征北伐南下东往,均可算是一支助力。 乔琰想了想历史上曹操此番征兵中的情况,说道:“孟德此番征兵,料来是往谯、沛之地而去,我听闻谯县有许姓豪族,与孟德还算是同乡,不若前去看看能否招募得一二壮士,也好将那征调来的兵卒镇住些。” 刚有事来寻曹操的曹洪听到这话就不乐意了,“乔侯竟觉得我镇不住那些兵卒?” 乔琰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未开口。 但她所触碰的这位置对应在曹洪的脸上分明有伤,正是先前与乔琰交手的时候被她抽出来的,这会儿还没彻底消肿,有些话就在不言之中了。 曹操见曹洪语塞,忍俊不禁,“子廉还是别想着能在言语上占到烨舒一点便宜。” “孟德这就错怪我了,我方才可没说话。”乔琰人已走到了门口,朝着曹操拱了拱手,“不必送了,我此番在京城中所滞留的时间大约不会太长,还得往太史令处去一趟,先就此别过。望我来日见孟德之时,你麾下兵卒已成。” 这还真是乔琰一句真心话。 在她已经影响了太多的时局中,谁也无法打包票,曹操此番的征兵失败是否会出现改变,甚至于让他从这乱兵之中难以逃脱。 乔琰并不希望看到这一幕。 算起来如今曹操,可要比她这个表演出来的孤臣更符合大汉忠良的定位。 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她才会建议他先寻谯县许氏,告知那里还有个壮士名为许褚,若是需要有人随身拱卫安全,此人便是个上上之选。 而她自己则在离开太尉府后直奔灵台而去。 她先前就想去拜访马伦,只是因为彼时先遇到了曹操,这才暂时中止了拜访行为。 如今并州牧位置落定,袁氏将目光盯着那荆州牧位置,算起来跟她没有直接矛盾,也正是她上门拜访马伦的最好时机。 上一次踏足灵台还是为了乔玄的送葬,如今三年多过去,此地倒还依旧,因其特别的高台形制而显出一派风雨不改的肃穆沉重之气来。 并州牧到底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官职,拜访之处又并非是私宅,而是太史令的办公场所,故而马伦也是按照办公接见的方式见的她。 不过这种会见方式,要乔琰看来,倒是比之那寻常后宅见面更有意义。 与三年前所见之时的样子有些相似,马伦依然是将发髻打理成一丝不苟的样子,在神情之间也自有一番饱读诗、才学傍身而形成的沉静气场。 当然,还是有些区别的。 三年的官场公务历练显然赋予了她更大的底气,也让她比之当年看来,因精神面貌的焕然而显得越发年轻了几分。 乔琰在来前便曾听闻过马伦在太史令上的所为。 中平三年五月壬辰日有日食发生。 若按早前的天吏属做法,他们大多喜欢将此事找出一个对应的不祥事件。 马伦却不同。 她借机向刘宏申请,将那位提出乾象历的刘洪刘元卓从会稽郡调任回返,一面完善日食月食的评估,一面进行历法改革事宜的准备。2 她虽是因为一出朝廷制衡的意外而坐到的这个位置上,但无论是当年提出以灵台为乔玄送葬,还是如今开始着手的历法改革,都做得尤其出色,乃是实实在在地将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来行
事的。 见乔琰对她手边的算盘感兴趣,她便将其拿了过来说道:“此物为元卓先生的发明,以算盘为运筹工具,行加减之事,比之手工计算的错漏少了太多,速度也快了太多。” “对我等行天观测、推演历法的人来说实在是件奇巧之物。” 马伦显然对自己将刘洪申调回京城,而带来了这珠算颇为惊喜,在话中也透出了几分与她平静神态不同的振奋之色,“德衡在此番珠算形态的改良上也出了不少力,便成了乔侯此番见到的样子。” “这几年间我请父亲早年所教授的弟子入京,一道完善这立法之事,只可惜天不假年,这些才子志士多已在战乱与疾病之中过世,好在这珠算一出,将我等计算的门槛降低下来,便是并未接受过多少教育之人也好上手协助。” 她朝着那开启的窗扇之外指去,乔琰循着手势望去,正见三两年轻女子抱着珠算算盘而过,又听马伦说道:“我请了些粗通经营计算的女子前来协助,有算盘协助,此又正需慢工细活,她们来做此事实在合适,大约——” “大约等乔侯前来京城述职之时,这历法已成框架了。” 定朔算法和天观测的精进,给了历法改革的基本条件。 而现在在蝴蝶翅膀的扇动之下,有一位本还不能在这位置上尽抒己志的巾帼之才,又从中推动了一手,让历史的车轮往前滚动了一圈。 乔琰虽插话不多,但她眼见马伦在话中意兴神飞,恰似回到了力盛年茂之时,心中也不觉生发出了喜悦之情。 而马伦口中的德衡,正是那位机械天才马钧。 他如今一边就学一边协助珠算的完工,又跟在马伦和刘洪身边精研算学,为日后的机械设计打下根基,也或许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他早不是改良龙骨翻车可以限定的了。 在刘宏执政的末端即将到来的时候,这种近乎于希望的种子又已在洛阳的土地上生发萌芽。 她随同州牧仪仗北上返回的时候,朝着洛阳城回望,又无端想到,按照历史学上的说法,有汉一朝,天历法乃是王朝正朔的权威象征,在此时的变更,好像隐约也像是一种特别的征兆。 但这种征兆到底如何—— 也只能留待时间去评判了。 在她离开洛阳之前,那凉州牧的归属尚未有定论,荆州牧却已经有了个开端。 刘宏将刘表的策论评为第一,在众人质疑于他这单骑入荆州的想法是否可行之中,先让刘表从荆州刺史做起,以御赐宝马和刺史印绶直奔荆州而去。 先册封的是荆州刺史而不是荆州牧,已经足以表明刘宏的态度了。 若是刘表做得好,那么他将会直接从刺史升任州牧,若是他没能达成自己在策论中所说的承诺,那么他的刺史必然会被撤职,而后另外安排人选来担任这荆州牧一职。 刘表往南,乔琰往北,这便是今日洛阳城中的两路。 南下的那位到底能否证明自己的能力尚是个未知数。 北上的那位呢? 旌旗仪仗之间,代表一州州牧身份的车架,自洛阳城墙之上望去也显得格外分明,直到没入远处的北邙山道之间方才消失踪影。 何进打着巡防的名义步上城墙,将这一幕看得清楚。 他此番简直是个最大的输家! 度辽将军的位置不是他的人,此刻那韩馥连带着麴义以及其他手下一道,跟随在这州牧仪仗旁边。 西园八校独立于他存在,同样没有任何一位与他相关的人员在其中任职,这支特殊的队伍还是由那蹇硕统领,更是让他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并州牧的册立他未能做出阻拦,反而必定因为朝堂上提出的反对意见而与之结仇。 荆州刺史的位置交给了宗室后裔,明摆着就是刘宏不愿再放纵外戚势力扩大。 凡此种种都在提醒着他,他不能再这般被动下去了,否则窦武就是他的参照。 他必须尽快扶持外甥刘辩上位! 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