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渐暖和,小洞庭里的梅树谢了花蕊,又冒出幼嫩的绿芽来;原本一整片的梅园不知何时移了些槐树来栽着,如今已长得树高冠盛、绿叶如盖。
树影微动,从小径处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少女一袭月白色水纹凌波裙,软烟罗的绢帛轻轻系了长发,身材颀长、面容姣好,倒像是画里走来的凌波仙子。
几人走到梅林前停了脚步,少女接过竹篮独自往梅林深处去了。
梅园里原本设着一方花冢,后来在一旁依样又做了一方,上立的墓碑写着:追卫慕氏讳沁之灵。
两方花冢光洁如新,想来是每日都有人洒扫除草之故。
少女从篮子里取出火折子来焚楮锭,低声笑道:“娘亲,沁姨,转眼怎么又是寒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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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国舅卫慕山喜因谋反事败伏法,全族连坐,其姊皇太后卫慕氏被鸩杀于蓬莱殿。
大妃卫慕氏因私怨怼,出大逆不道之言,国君震怒,尽捕其族人、欲杀之。
安亲王冒死上奏以求情,被罚禁闭三月;卫慕一族被判全族沉河,妃卫慕氏因怀有龙裔,被幽之别宫。
明道二年冬,罪妃卫慕氏诞下三皇子,不及满月,因肖他人,被国君下令溺毙。
卫慕氏悲痛泣血,绝于宫中——
自此,卫慕氏全族覆灭,再未有一人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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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静静地烧着楮钱纸锭,微微有些出神。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一个人要活过多少年、明白多少活着的道理,才能平静地接受死亡呢?
她常常觉得此事与年岁学问都无关,生死之事本就近在咫尺,只是隔着一道屏障罢了。
待到父母亡故,那屏障便会蓦地掀开,原本构建的世界随之塌陷,未知之境便在眼前展开。
哪怕那时、她只有九岁,也一样看见了死神的模样。
自那以后,她从悲恸到木然、再到释怀,原以为从此便能坦然面对生死;而沁姨沉河那天,她仍是哭到声咽气堵、昏天黑地,那日始知生死之外,更有天子之怒。
思索间楮锭已烧完了,百花起身将白纸挂好,声轻似喃喃私语:“梅花谢了,槐花却还没开,这几日冷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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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远远瞧见公主从梅园小径出来,两步迎上去接了篮子,问道:“按例今儿不能在房中闷着,要出去踏青呢?”
百花笑道:“下月就是陛下的诞节,我准备这贺礼还没个眉目,哪有心思做这些,让门上备了车马,他们想出去玩的尽管去,早些回来就是。”
瑾瑜听了喜笑颜开,忙跟琉璃使了眼色,琉璃别过头去嗔道:“你自个儿去。反正到了外头你又要和云哥儿在一处,也不管我,我才不去呢。”
瑾瑜被她说得红了脸,伸手就要掐她。
百花这才想起瑾瑜四个今年也十六七了——竟是已到嫁人的年纪了,于是笑问道:“云哥儿是哪家的?”
琉璃一听愈发来了劲,正要好好排揎瑾瑜,却被瑾瑜捂了嘴不让说。
琥珀低声笑道:“是细封大娘的二哥儿,在笔墨铺子里学管账呢。”
瑾瑜一个人捂不住三张嘴,只得一跺脚、红着脸将头埋进袖子里去。
…
转头回了皎月斋,屋子里众人又是端水的端水,斟茶的斟茶,百花心里打定了主意,便拉了她们到跟前,同他们说起嫁人的事来。
琥珀几人面面相觑,哪有半点高兴的样子,瑾瑜更是哭着跪下,拉着百花的手道:“公主,我以后不同他玩了,你别赶我走。”
百花教她这话说得鼻子一酸,叹道:“我哪是要赶你走。只是这一去甘州还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会儿不说这事、再等上个三五年,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你们?”
瑾瑜听了微微一愣,似乎认真地犹豫起来——公主自年前就盘算着要去河西走廊,说要三五年,就是真的要三五年才能回来。
众人见了瑾瑜这呆愣的模样,都是忍不住地笑,琥珀替她拧了帕子来擦眼泪,又听得百花排揎她道:“你等得起,云哥儿可等不起了。”
瑾瑜捂了脸就要往外跑,不料正撞上外头洒扫的女使来报,说是军器监贺府的雪儿姑娘来了。
...
贺兰的父亲在军器监任监事,宅子也和军器监衙门离得近、只隔着一条街。
一行人由雪儿领着穿过主街进了巷子,贺兰早已等在门口,忙迎了百花进去、又屏退了左右,这才笑道:“依公主说的、做了重锤来做冲压铁块,所得的鳞片果真还能锻得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