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老师和师母都在家里,可能是这段时间他们都跟着操了不少心,两个人显得有些憔悴。
晚饭过后,在虚掩着门的房里,老师跟张不凡聊起了往事,师母在客厅上跟邱素萍边听钢琴曲边探讨。
老师首先问起了张不凡上次回家的情况,张不凡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实相告了,当然对有些字眼作了一点加工,尽量不引起尴尬,但是基本上也算忠实于本来面目……
老师苦笑一声:“所以说,你今天来,也是鼓起了很大勇气的。”
张不凡不知怎么说,这确实是事实,今晚不回家,起码也得住陈老师家,不然无法跟父母交代。
“我该怎么说呢,我没想到你爸爸对《这雨》会有这样的解读,这本来就是一篇小说,我只是借用了这么一个因,写了一个我觉得温暖的故事,这个故事像就橄榄一样,入口时,可能会有一点苦,但慢慢体会,应该不难找到里面蕴藏着的甘甜,真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把这个小说看得这么凄切,还有一个评论家,写了一篇赏析,他很喜欢这小说,可是他的题目却是《温情是绝情的华美外套》,这可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那就是说,里面说的,不是真、真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我写这小说的时候,非非都六七岁了,我为了那一段……经历吧,受伤了十几年,在我已经有那么美满的一个家,伤口完全愈合之后,怎么还会再去撕开那伤口?”
张不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阿凡,你可不可以坦率告诉我,关于我和你父母之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张不凡摇摇头,轻声说:“他们从来不提过,问他们在大学里的事,都不愿意说。”
“如果我愿意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张不凡迟疑了。
他不知道,一个关于他的妈妈跟爸爸之外的男人的恋爱故事,他是否可以坦然地接受。特别是,这个故事,还是跟妈妈恋爱的那个男人自己说出来的,也许他会感到别扭的吧。
“我知道,可能有些事会让你难为情,其实我也一样,坦然地在你这里说出来,我也一样需要勇气,但我跟你的妈妈都没有做过对不起家人的事,你妈妈却因为我的原因,跟你爸爸僵了几十年,这对你妈妈来说非常不公平,对你一家人来说,也造成了损害。所以,我觉得,还是坦然一点面对过去,给你的妈妈和你们这个家一个交代。”
张不凡点了点头。
毕恭苦笑一声,有些艰涩:“可能你还理解不了我的感受,没关系了,不理解也没关系,能解决问题就行,你妈妈连写小说的自由都没有,你不觉得很痛心吗,可能就是我的任性害了她这么久,这伤害,我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了。”
张不凡抬起头,看到老师坦诚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些勇气:“老师,那你说吧,我也不是小孩了,我知道,不管你们过去怎么样,都已经过去了,我是可以……可以面对的,我当然也希望,我妈妈能早点摆脱这个困境。”
这一段特别的回忆,就从毕恭特别的出身开始。
毕恭的父亲属于民族资产阶段,解放前有一家小工厂,解放后归国家所有,但是国家相应地作了补偿,他仍然担任厂长,日子一度过得非常不错,连佣人都保留着。
毕恭是独生子,但天性比较叛逆,特别不喜欢母亲对佣人阿姨的粗暴态度,与家庭的关系并不和谐,他最喜欢的就是看,写作,在高中时,就已经是名闻全校的才子了。
毕恭跟黄绮上的是同一所高中,但不同班,一次学校活动上,黄绮献唱了一首绣金匾,当时她连妆都没有化,扩音设备就是音质极差的大喇叭,没有伴奏,清唱,但她一曲惊人,轰动了整个校园,大家都叫她小郭兰英。
理所当然的,她引起了毕恭的注意,毕恭偷偷地打听了她的相关信息,知道她出身于一个普通干部家庭,不但歌唱得好,学习也非常棒,写的作更是经常成为范,这让毕恭偷偷地喜欢上了她。
偶然得知黄绮报师专后,他做了一件非常荒唐的事——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也报了师专。当时招生量不多,很难考上,但是幸运地,他和黄绮都考上了,更幸运的是,还进了同一个班级。
当时班上的同学大多数来自农村,只有毕恭和黄绮来自城里。
毕恭出身算比较特殊,性格也高傲,跟普通的同学不太合群,他心里喜欢黄绮,但不肯说出来,有时甚至还表现得特别对她不友好。
而黄绮则很开朗,跟谁都谈得来,人也长得好看,男生女生都喜欢她,只有毕恭总是对她爱理不理的,而黄绮可能感受到了他的恶意,跟他也不怎么说过话。
那时候,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到郊区帮助生产队干农活,毕恭本来讨厌这种活动,不过却因此知道了,此前以为无所不能的黄绮,原来干起农活也跟他一样差劲,积极性倒是蛮高,可惜所接的任务,几乎都要靠同桌陈娟一个人干两份活才能完成,还好陈娟跟她铁,人也实诚,任劳任怨的,一点都不抱怨。
但是老师们对于这一对来自城市的才子才女的农活水平,算是有了清醒的认识。在一次农忙时,班主任安排他和黄绮一个小组,负责留在村里晒谷子,因为干这个不需要技术,其他人则没必要浪费劳动力在这里。
这个安排让毕恭暗地里非常开心。
两人都坐在谷仓的大屋檐下,不过井水不犯河水的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距约三丈有余,各带了来,不干活时就各看各的,互相不说话。
但就算是这样,毕恭也觉得很开心,偶尔还不知不觉地吭起歌来,他虽然不算五音不全,但音准对了节奏却完全不对,他吭出的歌声钻进黄绮的耳朵,黄绮听得直皱眉头,不知他哪来的勇气在她面前吭歌。
晒谷并不是直接把谷子铺到晒场上,站一边干等着阳光晒就行了的,一开始就要整齐地先分成好多行,隔一段时间就得翻一遍让谷子均匀地被晒到。
具体方法是,隔一个小时左右,用一种板状的耙,当地人好像是叫趟耙,把每一行的谷子平移到行与行之间的空隙处,重新组成新行,过一段时间后又平移回去,如此反复。
毕恭怀疑这仅仅是生产队为了不让晒谷者们太闲而额外增加的劳动程序,因为他不认为这样做非常必要,但这一回他很乐意这么做,他有手表,按照生产队长的要求,每到时间,他就赶紧拿起耙去翻,黄绮一见也急忙跟着翻,两人分别从两端开始,最后汇合到一起,但毕恭下手快,每次都抢着完成几乎三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