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帝不弃看上去并不知晓那天在神殿外偷窥的正是清越,显然飞桥刻意隐瞒了有关晔临皇子的一切。为了映证他卧薪尝胆的比喻,不弃常常会让清越侍奉左右,做一些女官们的寻常工作。
清越尽管知道不弃将自己视为“薪”与“胆”一般的存在,让自己随时提醒着青水北岸父王彦照的进攻,却也没有做出什么抗拒的举动。一方面固然是出自明哲保身的退让,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自从那天在神殿外看见不弃痛苦无助的身影,得知他的暴戾是受到皇天戒指中魔君破坏力的影响,清越的心里对这个优雅天成的年轻皇帝起了几分怜悯之意。
云荒历代王朝相传的神戒原本有两枚——“皇天”与“后土”,分别代表了魔君神后“征”与“护”两种力量。除空桑帝王拥有皇天戒指外,后土戒指只能由白之一族遴选的皇后佩戴。此刻不弃刚刚即位,依照天祈祖制三年内不能立后,因此后土戒指仍然佩戴在白太后的手上,并将由她来指定下一任皇后的人选。这位白太后并非不弃亲母,与不弃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她秉性暗弱,先皇景德帝涪新在位时也不受宠爱,几十年便守着自己宫殿驯养鹦鹉度日,连重大典礼亦不参加。因此清越入宫后从未见过她,也从未见过那枚传说中的后土戒指。i
此刻,那代表了空桑无上权柄的皇天戒指正在清越面前闪烁,蓝色的宝石在白金双翅托上熠熠生辉,让清越一边磨墨,一边忍不住偷眼打量。
“想看这些吗?”原本正披阅奏章的不弃忽然回过头来,将清越斜睨的目光抓了个正着。
清越不愿承认自己贪看皇天而被皇帝蔑视,便点了点头。
“让高兴高兴吧。”不弃忽然举起一分军中奏报扔在清越面前,“十九日苍梧军渡杨河,攻杨柳渡;二十日彦照亲赴拙州督战,破官军双鱼阵;二十三日杨柳渡失守;二十五日彦照围拙州,分兵五万进逼忻州……父王来得好快啊,离救出去的日子不远了!”
清越默不作声,一直到皇帝发作完了,方才道:“杨柳渡、拙州都非重镇,我记得自己从苍梧来越京的时候,看到这两个地方人口不过数千人,若是皇上想要弃守,也不是难事。反倒青水之滨的忻州才是扼守青水南岸的门户,对越京的安影响至关重大。看皇上方才的神情,忻州应该是被朝廷守得固若金汤吧。”
“看不出还有如此见地。”不弃果然神情愉悦地笑道,“玄咨果然是个帅才,彦照想要攻克朕的忻州,怕不是那么容易。”
“那皇上可有……李允的讯息?”清越见不弃面无表情,似乎已不记得李允是谁,便提醒道,“就是李况老将军的孙子李允,皇上也是见过的。”
“见过,还见过两次。”不弃眼光闪烁地望着清越,唇角又牵起那缕惯常玩味的笑容,“他现在玄咨手下干得不错,请功的奏报上屡屡提到他的名字,最近还升了军职……苍梧军现在提起‘小李将军’都又恨又怕呢。挑了个如此能干的情郎,想必彦照也欢喜得很吧。”
不弃尖刻的话语正戳到了清越的痛处,她咬着下唇没答话。从一开始得知李允防守忻州,清越就知道李允与父王已走到了彻底的对立面。而她不仅被困在千里之外,也实在不知用怎样的立场去化解。其实偶尔也希望李允就此投靠了父王,可一想到那个人自幼受到的家庭熏陶,清越便熄了这份妄念。何况,对父王抛弃了自己独自逃生,让自己差点被疯狂的祖父拖入死地,清越的心里未必是没有怨恨的。
不弃见一向口快的清越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不由有些得意,还待说些什么,忽听门外有个细细的声音道:“皇上,榕夫人命奴婢送天心蕲过来。”
“进来吧。”不弃厌恶地应了一声,皱了皱眉。
清越抬起头,看见门口进来一个年龄幼小的宫女,手里捧了一个描金攒翠盖碗托盘,低着头怯生生地站在门槛边,紧张得有些发抖。
清越走过去接了那宫女手里的托盘,送到不弃桌案边去,却听不弃道:“以前没见过?”
“是,以前都是乘珠姐姐给皇上送,奴婢是……是接替她的。”小宫女越说越惊慌,到后面语气都结结巴巴起来。
“她人呢?”见小宫女一时说不出话,不弃挑起眉毛,眼神有些凌厉起来,“说!”
小宫女何尝见过这等场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抽抽噎噎地流下泪来,偏又不敢哭出声音:“乘珠姐姐她……她死了,就是皇上上次用膳时杖毙的……”
“哦,死了。”不弃轻轻出了口气,见小宫女还在不停地哭,顿时有些心烦,“怎么,对朕的旨意心怀不满?”
“奴婢不敢!”小宫女吓得不断磕头。
“那从一开始就那么畏畏缩缩地干什么?难道怕朕吃了?”不弃显然一时心情大恶,冲小宫女发火道。
“不不不,奴婢不是怕皇上,奴婢是因为……”小宫女的肩膀悚然抖了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终于继续道,“奴婢是听说乘珠姐姐和那个厨子死后,尸体被榕夫人要了去,后来就结出这些天心蕲来……”
“胡言乱语!”不弃还未听完,便断然喝止了小宫女惊颤颤的话语,“这种妖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朕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乱棍打死!”
“奴婢不知道是谁最先说的……”小宫女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不过奴婢心里确实害怕……”
“们有什么好怕的,榕夫人又不是巫婆!”不弃冷笑了一声,伸手揭开托盘的盖子,将几粒红果扔到小宫女面前,“今天算好运,朕赏几颗。拿去和那些长舌头的人分了吃,吃了就知道乱嚼舌头有什么后果了!”
清越在一旁看不弃和个小宫女斗气,心里委实有些不以为然。然而一见到托盘中显露出来的天心蕲,她的神色立刻变了,赶紧走下去推那个呆住的小宫女道:“皇上赏了东西,还不快谢恩退下?回去别忘了御赐的东西不能随便处置,一定要尽数供奉起来,以昭圣恩。”
眼看那小宫女频频点头,手忙脚乱地捡了那几粒天心蕲匆匆退去,清越方才转过身,却发现不弃正怔怔地盯着自己。
“也认为,这天心蕲有毒?”不弃见清越点了点头,忽然哈哈一笑,伸手从托盘里抓出几粒珊瑚珠一般的红果来,放入口中。
“别!”清越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礼仪,抢上去一把拉住了不弃的衣袖,“别吃,会死人的!”
“死人,哼哼,那朕岂不是死过上百次了?”不弃冷笑着甩开清越的手,继续拈起红得鲜润夺目的天心蕲,慢慢吃下。眼看清越后退两步,手指紧紧抠住御房的木柱,显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惧,不弃奇道:“莫非,见过天心蕲?”
清越点了点头,有些神色恍惚地道:“我以前还见过皇上。”
“哦,什么时候?”不弃饶有趣味地问。
“我还在苍梧的时候,就梦见过皇上,还有这天心蕲。”清越索性把深埋了多日的秘密说了出来,从她在晔临湖畔第一次见到不弃之后,她就将这年轻的皇帝和她本已淡忘的梦中那轻佻的少年重叠起来,只是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梦到朕什么?”不弃眼里渐渐升起了笑意,那是对于听到无稽之谈时压抑的嘲笑。
清越被不弃的眼神惹得恼怒,便垂下眼道:“梦得太早,记不清了。”
“梦到朕……”不弃冷笑着哼了一声,“这样说,是为了讨好朕吧?”
“皇上明察秋毫,直指人心,果然不愧为云荒之主。”清越轻轻咬着唇,顺着不弃的话说下去,冷眼看着不弃伸出保养得极好的白皙修长的手指,拈起那璀璨如血的天心蕲,一粒一粒地纳入口中。这姿势,和她当初在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惜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和那个笑嘻嘻的带着三分洒脱的轻浮少年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