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李允与清越的相遇只是一个意外。
那日李允轮值完毕,照例骑马从越京阜安门下回到盛意坊的家中,才下马进门,就见几个哭丧着脸的下人围拢上来,口中纷纷道:“允少爷总算回来了,七爷喝多了又在闹呢。”
“爷爷呢?”李允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疾步往七叔李甚住的院子走,一边脱去身上云都校尉的厚重甲胄,让下人们接了去。
“老爷进宫朝贺去了,听说今晚不回来……”
“除了老爷,七爷也只听允少爷劝了……”
“好像又是为了那个不识好歹的鲛人……”
听着下人们七嘴八舌的回话,李允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此番新帝登基,正是越京城防任务最重的时候,他这个新晋的云都校尉虽然官职微小,但顶着“中州李家”的名号,自是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寻自己的错处,看自己的笑话,因此一直不敢懈怠。昨晚城欢庆通宵达旦,他熬了两夜,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可以回家休息,偏又碰上家里最不成器的七叔李甚喝酒撒疯,只得强打精神过去应付。
还没进门,李允就听见屋内李甚沙哑的声音:“别人瞧不起我,那也罢了,不过是个鲛人,跟街上的阿猫阿狗一样低贱,也敢在七爷我面前拿腔作势?再不好好伺候我,我才不管是男是女,一样……”说话间,又是砰的一声,不知砸碎了什么东西。
李允听他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像样子,连忙轻咳一声,推门走了进去,微微躬身笑道:“七叔,别再喝了。为了个鲛人奴隶生气,不值得。”
“关屁事……”李甚本来想要破口大骂,抬眼一看是李允,眼中的酒气竟然淡了三分。说来奇怪,这个李家有名的浪荡子弟除了老父李况,唯一在堂侄李允面前有几分收敛,这其中原因连李允自己也不甚明了,或许只是可怜李允父母早亡,而一家之主的李况又对他青眼有加吧。
“辛,出去吧。”李允看了看跪坐在地上、衣衫凌乱的鲛人,用靴子轻轻拨开了辛周围的酒壶碎片。一直低头沉默的鲛人低声应了,拢了拢衣襟,抬起俊美细致、雌雄莫辨的脸,感激地朝李允望了一眼,起身匆匆地出门去了。
“不准走!”李甚见辛离开,甩腕将掌中的酒杯掷出,口中继续骂道,“我买回来,可不是只为了看看摸摸,若是再不肯变成女人,看我……”
“七叔!”李允身形一错,已轻巧地将那只酒杯接在了手中,陪笑道,“辛年纪还小,不到变身的时候,等过两年或许就明白七叔的心意了。”原来鲛人出生时男女不分,直到成年后动了情爱之念,才会变身成男女之体,与人类截然不同。
“我等不及了!”李甚一把扶住了头,眼圈竟然有些红,“我当年不惜被老头子动用家法,卖了名下产业买了他回来,原本就……不是把他当奴隶看。可是这么些年来,他不仅对我冷冷淡淡,还一直守着那不男不女的身子,不肯为我变成女人。他们鲛人寿命千年,他等得了,我却等不了……哼,也不用假惺惺地来劝我,我知道们心里都笑我没出息,不把我放在眼里,等哪天我发达了,一定让那帮不长眼的都跪在面前求我!”
“其实我心里最佩服七叔了。”李允一边将李甚拖到里间床上躺下,一边诚恳地道,“七叔多才多艺,琴棋画三教九流无一不通,不像我除了习武一无所长,爷爷若是换个角度看七叔,定会觉得七叔才是我们李家最优秀的一个呢。”
“怪不得人人都说心善,不管这话是不是哄我,我也很开心了。”李甚朦朦胧胧地睁着眼,见李允正帮自己脱着靴子,嘴角忽然挂出一丝莫名的嘲笑,“也是个可怜的家伙,知道不?……”
李允也不理会他的胡话,把他服侍得好好睡了,方出门让下人打扫屋子,准备醒酒汤,自己则挺了挺疲惫的腰身,打算回房补眠。
走到半途,李允却听见花园的隐蔽角落里,传来辛细细的哭声,想必刚才李甚酒后的粗鲁举动吓坏了他。李允犹豫了一下,掉头走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怒极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李甚竟然如此无礼,我这就找他评理去!”
李允步子一滞,正想回头张望说话的是谁,冷不防身后已有脚步声传来。他不欲被人误认为故意窥人隐私,只得蓦地一闪,隐到了假山之后。
“徐先生,求不要去了。”辛追了上来,泣道,“我本就是他买来的玩物,鲛人在空桑人眼里根本就不是人,先生还是不要为了我和主人怄气了。”
“谁说鲛人不是人?在我们中州,早就没有什么奴隶了。”那徐先生怒道,“他们李家先祖不也是从中州迁徙来的么,我今天就去提醒他李甚,他以为自己是空桑人,可空桑人看他们李家还是异类!”
听到这里,李允已然明了这“徐先生”的身份。此人名叫徐涧城,本是中州名士,为避祸不惜从中州翻越终年积雪险象环生的天阙山脉,来到云荒大陆,暂时投靠在李府做个门客。他是性情中人,本与李甚很是投契,不料此番却为了个鲛人不惜与李甚决裂。
“先生不要去,我们鲛人……我们鲛人原本就不是人啊……”辛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徐涧城的衣袖,“我们鲛人原本是生活在大海之中,下半身只是一条鱼尾,和人类根本不同的……空桑人最是骄傲,连同是人类的冰族都被他们驱逐歧视,何况鲛人呢……”
“鱼尾不只是传说吗,现在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啊。”徐涧城震惊地看着辛,一时无法相信她的话。
“先生从中州来得不久,自然不知鲛人的来历。每一个鲛人被从大海中掳来的时候,为了能给陆地上的空桑人做奴隶,都被砍去了尾巴,劈出了两条腿。”辛悲哀地看着徐涧城苍白的表情,低下头去,“所以,先生没有必要顾念我,我和那些猫儿狗儿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当初浔姨给我取名叫‘辛’,就是知道鲛人注定是辛酸低贱的命运……”
“我不准这样说。”徐涧城忽然打断了辛的话,眼中满是痛楚和怜悯,“在我眼里,不比任何人低贱,甚至比他们更加勇敢高贵。我这就去跟李甚说,无论他要多高的价钱我都要把赎成自由之身!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说着,他抽出被辛握住的袖子,义无反顾地去了。
“允少爷。”辛眼见徐涧城走远了,连忙对着李允站立之处跪了下来。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李允走出来,宽慰道,“不过要为赎身,徐先生恐怕得筹一阵子的钱。”
辛知道李允的话说得婉转,鲛人身价极高,岂是个中州来的落魄之人可以赎买的?当下淡淡笑道:“他去碰碰壁,以后也就死了这份心了。”
“嗯。”李允应了一声,感觉无话可说,正要遣了辛离开,却不料那鲛人又道:“辛还有一件事想求允少爷。”
“说吧。”李允语气温和,心里却微微担心,生怕他提出什么逾矩的事来。
“听七爷说,辛的阿姨最近也跟着主人到了越京,正好住在七爷的朋友府上。辛虽然想见阿姨一面,却不敢去求七爷,允少爷能否明天……带辛一起去呢?”辛的语气,越到后面越见瑟缩。
明天,倒还不用当值。李允心中暗忖,只是七叔的朋友大多是斗鸡走马的风流子弟,自己跟了去和一根木头没有什么区别,怕是七叔并不乐意。
辛见李允犹豫,知道自己的要求难为了他,便道:“是辛无礼了,请允少爷责罚。”说着便跪伏下去,一头莹蓝的长发也散在了花园的泥土中。
偏生李允此人最听不得这种谦卑语气,又想到七叔望向辛时眼中不加掩饰的欲望,不由心下一软道:“快起来,我去问问七叔就是。”
“多谢允少爷。”辛站起来,低垂的面上微微一笑。这个允少爷向来耳根子最软,求他的事几乎无有不允的,倒真配了他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