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秉烛交谈,还没说完,忽听楼下马棚里驴子嘶哑聒噪的吼声。
平时都是韦训伺候那头瘦驴,他失踪之后,这两天根本没人有心思去管它,草料饥一顿饱一顿,早就心有不满了。驴叫撕破了寂静的夜,紧接着是一个男人“哎呦呦”的痛呼。
宝珠立刻止住十三郎说话,抄起弓,打开窗户,搭箭瞄准楼下马棚。那男子被驴狠狠踢了一蹶子,从马棚里抱头鼠窜逃了出来,接着头顶嗖的一阵冷风,一支羽箭直接穿透他的幞头,像一枚特别长的簪子直插在发髻上。
他惊魂未定地摸摸头顶这支冷箭,抬头望去,见二楼一扇窗户后,一名女子正持弓对着他。箭头往下偏个两寸,他最少会丢一只眼睛,是字面意义的高抬贵手。
陌生男子捂着肋下被驴踢的伤,忍痛低呼一声:“还请手下留情!是小狐公子派我来看看珠儿姑娘过得好不好!”
这句隐语电光石火般触动了宝珠,心脏顿时如惊马一般怦怦狂奔起来,持弓的呼吸节奏全都乱了——她兄长李元瑛的乳名就叫小狐,而宫外无人知晓她的闺名。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月,她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听到与她过去相关的词语。
宝珠竭力控制心中激动,压着嗓子吩咐十三郎:“去,开门叫他上来!”
十三郎惊道:“这可是陌生人!我、我未必能……”
“今天见的哪一个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不缺这一个了!”
宝珠连声催促,十三郎只能拎着棍子下楼去了。
这一夜过得如此不平静,霍七走后,又来了个滚一身马粪驴屎的怪人。十三郎不情不愿把他迎上二楼,秉烛一照,只见这中年男子年约四十,作商贩打扮,斯白净的脸上留着三缕细长胡须,因为被驴踢了一脚又得爬楼梯,痛得面容扭曲。
期间店主出来查看,十三郎忙称是自己给驴添夜草的时候被踢了,才作出响声,把他哄回去了。
两人进屋,宝珠仍然持弓守候,厉声斥问道:“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那男子瞥了一眼十三郎,并没有开口,只是自怀中掏出一份折叠成条形的册子和一只银色的小口袋,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递给宝珠验看。
宝珠几乎捏不住弓弦了,那口袋是官员佩戴证明身份的信物鱼袋,里面装着鱼符。她将弓挂在肘上,用颤抖的手接过册子翻开,只见朝廷制作公专用的黄藤纸上,盖着吏部官印,清清楚楚写着官员姓名杨行简,是从六品的亲王府幕僚。银鱼袋是五品以上官员佩戴的信物,越级赐予,乃是格外的信任恩遇。
那人跪地稽首行了大礼,轻呼:“珠儿姑娘万安!是小狐公子派我来的!”
听闻此言,宝珠感到一股热流涌上胸口,她带着哭腔问:“你是谁?阿兄他、他知道我没有死吗?”
中年男子仍是警惕地盯着十三郎,不肯开口。他跪姿挺拔,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气质端庄凝重,一派贤良士风范,与那身肮脏狼狈的行头反差极大。
宝珠立刻命令道:“这小沙弥早知我的真实身份,你但说无妨!”
那男子听了这话,才肃容道:“臣杨行简,任韶王府主簿。殿下身处幽州,惊闻公主薨逝的噩耗,哀痛欲绝,寝食俱废,始终不愿相信您是因疾猝死。殿下赐银鱼袋,命臣隐瞒身份,前去长安调查您真正的死因。”
宝珠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而杨行简也流出激动的泪水,两人对坐痛哭,情绪都十分激动。
宝珠哭道:“你怎么现在才来?调查出我的死因了吗?”
杨行简哭道:“臣羞愧难当,韶王殿下安排在您身边的人全军覆没。”
“阿兄在我身边安插了耳目?”
杨行简拭泪解释:“殿下身受诬陷前去幽州,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公主,只怕您也受人所害,安排耳目为的是随时得到您平安喜乐的消息。”
宝珠泪盈于眶,惨然一笑:“阿兄一向谨慎,可惜我还是被害了。那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我没有死?”
杨行简从怀中掏出一角精心包裹的布帕,展开帕子,里面裹着一只脏兮兮的丝履。上面镶金嵌玉,鞋头翘起,正是公主下葬时穿的寿鞋。
“臣在长安始终没有查到什么头绪,倒是在安化门那探听到一则传闻,有个自称珠儿的疯癫女子说是公主的人,想要入城未果,被家仆领走了。”
宝珠面上一红,承认道:“那是我。”
杨行简继续说:“既然没有别的线索,臣只能跟着这则传闻探访,谁想在路边发现这只鞋埋在泥中。此翘头履乃是缂丝云锦所制,颜色、图样都不是民间富豪家能拥有的,臣因此起疑。”
宝珠回想当时从翠微寺步行赶赴长安,一路魂不守舍,因为鞋不舒服,中途被她脱掉扔了。这人好生细致,竟然从农田里找到了这只鞋。
女子的鞋袜乃是私物,并非陌生男人可以持有的,杨行简告罪之后,毕恭毕敬把鞋交给宝珠。
“臣假扮成商贩在那条路上来回行走,探访了许多天,终于发现您的踪迹。当时公主灵柩早已经下葬,臣惊骇莫名,几乎失态,又满腹狐疑,不敢相认,只能默默尾随观察。其后见公主展示百步穿杨的箭术,方才能确定是您本尊。”
“主簿既然早早就认出了我,怎么一直到今天才来相认,还被驴……咳,还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
杨行简的脸色一下子晦暗了,连着瞅了几眼十三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神色更是古怪:“臣当然想立刻与公主相认,只是……只是您被……被恶仆所掳,臣一介弱生,手无缚鸡之力,实无法相救,只能一路跟随,见机行事。”
终于咬牙道出苦衷,杨行简回想这一路上险象环生,与恶人斗智斗勇,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突然扑倒在地失声痛哭。
“那恶仆一路上盯梢极紧,臣始终不能靠近,让公主生生受了这许多日的委屈,臣罪该万死啊!”
宝珠本来热泪盈眶,被他这样一说,莫名其妙,跟十三郎对视一眼,小沙弥露出了哭笑不得的尴尬神情。
她问:“什么恶仆?什么被掳?”
杨行简哽咽着道:“就是牵驴的青衣奴啊,他之前数次半夜破窗威胁恐吓,臣咬紧牙关不肯吐口,他就百般折磨,将臣挂在旗杆上晾了一宿。我想写信求韶王派来救兵,可信也差点被他夺走,臣拼了命将纸张塞进嘴里咽下才保住秘密。公主请看……”
他扒开圆领袍的领口,赫然见到一个青黑色的手印握在脖颈上,想必是足以让人窒息的力量紧紧捏住咽喉才会形成的瘀伤。
“这两日那恶仆不见踪影,臣观察良久,这才敢半夜前来相认,公主,请立刻随臣离开此等险境!”
宝珠面上发窘,斜着眼睛瞥十三郎,他也局促不安,将手里防范御敌的棍子放下了。
这个误会闹得有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