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墨点点头,“虽然那姑娘长得不咋地,但是你若阻止,我一定会恨的。”
“太子杨昭敦厚老实,不比杨素,不知该不该留。”老头子叹口气,他不想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雪墨似听懂了他的话,不断点头,飞快地吃光了盘中的鱼。
“雪墨,你真的那么恨当今的新帝吗?”老头子看他吃得汁水淋漓,完全不似自己那么犹豫纠结,随时都能大干一场。
“是的,他杀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过去的都已过去,还是珍惜眼前人。”老头子淡淡地说,“不要两手空空,才知后悔。”
一个女孩羞涩却又平庸的脸庞,浮现在雪墨的脑海中,他拼命地摇头,像是要把那张丑脸从脑海中甩出来。
但是女孩子的五官,仍然固执地在他的脑中扎下根,她的塌鼻子,她的小眼睛,都像是烙印似的,赶都赶不走。
一个月之后,芍药开得争奇斗艳,正是一年中最繁茂美丽的暑期。但在少卿府里,几个小婢子在屋檐下抱头痛哭。
新帝与先帝的秉性截然相反,先帝节俭,新帝奢靡。大兴宫中每晚夜夜笙歌,宴席不断,宫里的人手已经不够用了,就从民间和大臣家广招宫女。
女孩子们都有些害怕,虽然进宫就能过另一种人生,但她们宁愿老死在主人府中。
哭得最厉害的那个,就是小娥。她原本就不怎么漂亮的脸,被鼻涕和眼泪一冲,糟糕得一塌糊涂。
众人皆夸她忠心为主,却不知她舍不得的,是那个夜夜在墙头上,花影中,跟她谈情说爱的漂亮情郎。
但是再怎么不愿意,也是要去的。婢子们夹着简单的包裹,在天不亮的时候,踏着星光从小门走进了宫殿。
月亮只剩下个淡白色的,弯弯的影,像是张剪纸似地糊在灰蒙蒙的天边,不见分毫生气。在宫门关上的刹那,小娥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路。
她想到了小时候,偶尔听到教先生念的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她过去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今天却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抱紧了怀里的布包,里面有一顶未缝完的帽子。
城中百花争妍的时候,老头子的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去探察龙脉的武人和异士像是春天疯长的野草似的,隔三差五就出现几个,仿佛永远都没有停止的时候。
新帝越发重视,派了多于之前五倍的人力前去守山,风水也请堪舆师重新布置,据说可以使大隋的江山绵延万载。
“这世上哪来的千秋万代?”老头子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喝一壶梨花白。酒是雪墨酿的,他的小娘子被送进了宫里,少年无限的精力总要寻找个发泄的地方。此时秋风乍起,城中的芍药折坠凋落,不知不觉,花圃之中,已是秋菊的天下。
“我们该动手了吧?”雪墨悄无声息地跪坐在他身边。
“满城尽带黄金甲,正是难得的好兆头。”老头子将一包药塞到雪墨的手掌中,“去吧,新帝近来夜夜笙歌,机会想必也不那么难找。只是你身为男子,想要混进宴席,要费些力气。”
雪墨接过药,悄无声息地笑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碧蓝色的瞳仁,像是在阳光下**漾闪烁的海水。
根本不用费力气,他只要见到小娥,把这包药交给那个傻姑娘即可。听说她在宫里干得不错,可以接近贵人。
“雪夫人——”、“雪夫人——”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赤着脚从泛黄的旧时光中跑过来,她身穿樱红色单衣,柔软光亮的长发披在肩头,一张小圆脸像是个鲜嫩欲滴的桃子。
她把他抱在怀里,樱红色的嘴唇,低低地对他倾诉着,“我有了太子的孩子了。雪夫人,你知道吗?虽然这不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但是我们都说不出的开心。”
后来呢?后来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杨煚,身为人母的她,展现出令人为之目眩神迷的成熟风韵。
但是她仍然没有忘记他,给他做别致新颖的帽子,抱着他踏落花,赏春雨,看蜻蜓静静地停在荷尖。
但是所有的美好都有尽头,太子被废,新帝登基,一张圣旨下来,杨勇和几个不愿依附新帝的姬妾皆被赐死,其中一个就是她。
只有他活下来了,骤然失去所爱的痛,以及刻骨铭心的恨,让他成为精魅,在大兴城中流离失所。
但是他忘不了戴帽子,也忘不了给他织帽子的人,更忘不了从来意气风发的杨勇,爬到院子最高的那棵树上,朝父母的宫殿哭号悲泣的模样。
花开花又落,当他看着满墙艳红的蔷薇回忆往事的时候。骤然发现,那张成熟妩媚的脸,竟与一个女孩平庸丑陋的脸重合了。
雪墨用力地摇了两下脑袋,几乎要把头上的帽子晃掉。他镇定地把毒药放在怀里,完全没有发现,老头子的视线,蛛丝般紧紧黏在他的身上。
老头子的嘴角轻轻向下弯着,清澈的眼睛里,也蕴含着化不开的悲伤,仿佛预见到了谁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