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宣州那日,恰逢七夕,至夜,没有宵禁的街道上,比以往还要热闹了数倍。
这是女子乞巧的节庆,有道是“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四下鼎沸声中,人欢马叫。道旁卖巧果的,卖七彩丝线的,或是拜织女的,但凡目所能及之处,皆是欢声笑语,仿佛都在欢庆那织女牵牛双星这一年一度的重逢。
青芜虽是女儿家,可对乞巧之事,却似乎丝毫不感兴趣。这位平时举止看起来甚是“端庄”的女侠,也不知从哪抓来几只蜘蛛,找了只木盒盛着,便放在房中,任由它们自行结网。
“你以前也都是这么干的吗?”萧璧凌问她。
“从小就是。”青芜漫不经心答道。
萧璧凌脑中立刻出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顶着一头一身叮当响的环佩簪钗,袖子一撩便往各个角落里钻去扒灰找蜘蛛,最后洗干净脸,一手拎着蜘蛛,规规矩矩立在堂下,冲家中长辈微笑。
想想倒也是,就沈轩那副怂包德性,肯定是不敢抓蜘蛛的。
“萧大侠,”青芜看着盒中那些蜘蛛结的网,唇角不经意弯起一抹笑意,“别总说自己倒霉了,都说这七夕的蛛网结得密,便是好征兆,兴许这一劫过去,万事都可顺遂也不一定呢?”
“我这煞气连菩萨都降不住,难道还能指望几只蜘蛛?”萧璧凌苦笑。
她终于不再挖苦自己,真好。
“要不要出去转转?”青芜在他肩头一拍,便即朝屋外走去,恰好看见客舍东家的女儿在院里拜织女。
“话说回来,你要不要也一起拜拜?”从她身后走来的萧璧凌,随口问了一声。
“我从记事起,每年七夕都被母亲要求拜织女,可我又不求姻缘,”青芜瞥了他一眼,噗嗤笑道,“我向来不信这些,织女连自己都不得与情郎相守,哪来的神通给凡人牵红线?”
“说的也是。”萧璧凌听罢,却蓦地感到一阵凄凉。
人总是把美好的事物,当做神明的庇佑,或许天真,但何尝不是因为求而不得,而使执念郁结,只能幻想着终有一天被神明拯救。
可真死到临头,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青芜走出客舍,见隔壁便是卖巧果的摊子,便即小跑几步到了跟前。
这是用白面和糖做出的梭形糖果,也有巧手的师傅,将它们捏成各种花鸟虫鱼,模样甚是讨人喜欢。
那师傅正捏着各种花样的巧果,看着青芜过来,便即招呼道:“都来瞧一瞧啊看一看,吃了巧果,心灵手巧。女子嫁个好郎君,男人娶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嘞。”
青芜看摊前其他的客人,有的也拿了擀好的面皮捏着花样,让师傅替自己炸。她便也拿起一块,在手里捏起来。
在她身旁的萧璧凌这才发觉,这双手真是极巧。那雪白的面皮在她翻飞的指尖不断变化着形状,很快便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喜鹊,若是再添上颜色,可活脱脱要成了真正的鹊儿,下一刻便能飞上云端。
难怪,她的父亲毕竟是个偃师。
因此,哪怕能做出“春风化雨”这样的暗器,也并不让他意外。
“姑娘真是巧手,往后谁要是娶了姑娘,那可是一辈子的福分。”那师傅说着,便把那鹊儿和其他巧果丢进锅里炸。
“我不嫁人。”青芜微笑道。
“姑娘可真说笑了,这女人家哪有不嫁人的?”那师傅说着,便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萧璧凌,自以为是地一笑,便又低下头去炸起了巧果。
青芜倒也不辩解,便随手拿起一块面皮,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听闻萧大侠厨艺很好,这炸巧果,应当也难不倒你罢?”
萧璧凌看了看摊前其他人捏的巧果,有牡丹,有喜鹊,或是其他花鸟虫鱼。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我怕是没这么巧的手。”
随后接过那张面皮,在手中拉长,捏成了一把刀,丢给了还在诧异中的巧果师父。
“你看你看!”摊前两名结伴而来的姑娘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其中一个说着,别拉着另一个朝某个方向看去。
青芜听到这声音,不觉扭头望了一眼,只见远方不知是什么人一齐放飞了数盏孔明灯,照得漆黑的夜色里,蓦地亮堂一片,恍若天光初绽,朦胧之中,自有别样的烂漫。
而就在这时,那巧果师傅也已将炸好的巧果包好递了上来。
萧璧凌顺手便递上铜板,接过那师傅手中巧果,转身交给仍在看灯的青芜,也恰巧瞥见了那正逐渐升腾的一片孔明灯,那昏黄而温暖的光,和着皎白的月色,勾勒出身旁女子的侧颜,这般安静的模样,一刹那间,也像那在天际逐渐升腾孔明灯一般,照得他心底弥漫起一片温暖。
“看什么呢?”他微笑问着,随即递上手中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巧果,青芜这才回过头来,打算掏钱的手却被他摁住。
“已经结了账?”青芜莞然,随即低头打开那油纸包,从中挑出那只糖喜鹊递到萧璧凌嘴边,见他一愣,却笑得更欢了,“怕有毒啊?”
说着,她便要将手收回来,却不想萧璧凌却伸出手,将她手腕轻轻牵住,随即连眼也不眨地直视着她双目,将那只糖喜鹊送入口中。
“烫……”他含混说了声,便收回手去在嘴边扇了扇。
青芜看着,噗嗤一笑。她低下头,在油纸包中翻找,却没能找到那把“刀”。
“你在找那刀?那位师傅嫌弃得很,大概是故意把它给炸焦了。”萧璧凌耸耸肩道,“要不下一回我给你炸一盘,什么峨眉刺,苗刀,七星剑,一个都不缺。”
“好啊。”青芜欣然颔首,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已然被吸引去了其他摊位上。
二人在夜市上逛了好几个时辰,直到觉着有些倦了,方才回去客舍。
回到各自的客房之后,回想方才那几个时辰的闲逛,萧璧凌竟恍惚感到,如今的青芜,与初见之时的她,竟有些判若两人。
是错觉吗?
他不知该如何分辨,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又或许,两者都是。
冷静,聪慧与俏皮,放在同一个人身上,似乎并不冲突。
他渐渐发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已悄然将他的心思撩乱。
夜色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