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深处,还在下着那场从未停过的雨。
冰凉的雨水一次次打在女子额角伤口处,将伤口新渗出的血迹冲散,一身衣裳已被染成了灼目的红。肋下一处处新伤,皮肉翻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救人……”女子口中呢喃,挣扎站立,竭力向着远处隐约出现的一行商队奔跑,视线却怎么也看不分明……
青芜竭力睁开双眸,这才发觉,自己真真切切身处在瓢泼雨中,周遭空无一人。
她已不记得自己是几时上的岸,只知在筋疲力尽的情形之下之下,尚未好全的寒疾却又一次发作,让她昏厥过去。
在这下着大雨的深夜里,视线也一同受阻,周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在几次呼喊着那人姓名,皆未听到回音后,巨大的恐慌如同暗夜之中的鬼魅,向她伸出大到无边无际的双手,狠狠扼在了咽喉。
“萧璧凌!你听得到吗?”青芜话一出口,便被雨声淹没。她跌跌撞撞跑出几步,足下却不知被何物所绊,径直摔倒在地。
一如当年那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尽管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仍旧感到了无法扭转的无奈。她摸黑寻找着能够搀扶借力之物,手却被那一地碎石划破,即刻便涌出暖流。
她一时吃痛缩回手来,当下挣扎起身,却忽觉有人从背后将她拥住,她正要出手,那熟悉的话音却在耳边响起:“别怕,是我。”
这一刻,所有悲伤心绪也不知从何处一齐涌了上来,女子放松四肢,背靠着那个同样湿透的怀抱,缓缓阖上双目,话音低沉:“还好你没事……”
“我说过,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萧璧凌说着,渐渐握紧她双手,却隐约感到怀中人的身子剧烈一颤。
“你的左手……”青芜不等他缩回手去,便即刻钳制住他左手脉门,踟蹰再三,方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推动他左手五指,合上拳头,“何时伤的?”
“筋伤而已,不妨事。”萧璧凌口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究竟遭遇了什么?”青芜无力靠在他怀中,那满天雨水不住滴落在面颊,竟隐约让她感到了疼痛。
不只是脸上,身上,还有心里。
“我找了你好久……”青芜话音低沉,仿佛压抑着千般愁绪,“我从未如此迫切想见一个人,我用尽了各种方法,去问,去想,去猜,竟误打误撞跑去了襄州。”
“你都知道了?”萧璧凌微笑,“我就知道,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你。”
“你藏得好深啊……”青芜笑中泛苦。
“你怎么猜到的?”萧璧凌柔声笑问。
“你师弟已经平安无事,”青芜道,“是他告诉我,隐约听你说起京西南路一带风物,我查阅了很多卷宗,查过十四年前,江湖上所有覆灭的家族与门派,便去陈家找寻,跟着,在一间屋子里看到一幅画像,画上有白乐天的诗,就是你屋中诗集被翻黄的那一页——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你不是对机关毫无天分吗?如何进得了内院?”萧璧凌稍稍低头,在她耳边柔声问道。
“我运气好,去找你那天,看见萧夫人了。”青芜道,“我偷偷跟着她,自然便进去了,而且,我还发现,你曾经学过的,与你如今所学相冲的心法要诀。”
“原来如此……”
“可我还有些不明白,”青芜道,“你的字迹,还有,既然你想要隐瞒身世,为何不换个姓氏?”
“我与母亲亏欠舅父太多,若用母家姓氏,对他而言只怕是侮辱。”萧璧凌笑声泛苦,“至于字迹,若不改变,岂非立刻就让人猜到我是谁?”
“你……”
“雨太大了。”萧璧凌将她紧拥在怀中,转身四下张望,欲寻个避雨之处,忽然看见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周围照亮。
他见不远处便是一处山洞,地势较高,不曾打进多少雨水,当下便将一只胳膊伸过青芜头顶挡去部分雨水,一同跑进那山洞。
“好了,”青芜的面颊与颈项还挂着未干的水珠,她有些疲倦地靠上石壁,凝视萧璧凌双眸,唇角上扬,道,“说罢,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
“你想听什么,我都说。”萧璧凌笑容温和。
“我不知该从何处问起。”青芜垂眼,却见他摇头一笑,伸出右手,抵在她身后墙面,眸底柔情尽显。
“飞云居里那些风流逸事,江湖上皆已传遍,你不会不知,”他见青芜点头,方继续说道,“母亲当然不甘心,可我大哥体弱,韩颖又诞下男丁,大局初定,着实不容许她再生他想。”
“我无法想象,一个得不到宠爱的女人,一旦下定决心,会有多么执着,她灌醉了萧元祺,换上韩颖的衣裳,终于换得一夜缠绵,也因此有了我,”萧璧凌说着这些,目光逐渐移向地面,似乎生怕被她将眼底脆弱看穿,“萧元祺自然为之震怒,他责骂母亲,并逼迫她堕去胎儿。母亲无奈,更不肯屈服,是以便逃回襄州,躲在舅父家中,方生下了我。”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竟也舍得?”青芜摇头,只觉难以置信。
“他都能将陪伴在膝下多年的萧清瑜驱逐出门。相比之下,一个尚未成型的胎儿,又算得了什么?”萧璧凌的笑,似乎有些勉强。
“那你不就是颗棋子吗?”青芜心下不忍,当下伸手抚摸他面颊,却被他掌心轻轻覆住。
“你的手好凉。”他的口气由始至终都无比轻柔,只听得青芜心疼不已。
“手再凉,也比不过心凉。”青芜咬了咬唇,一向口齿伶俐的她,竟想不出半点安慰的话来。
“这都不算什么,”萧璧凌摇头,笑容愈显无力,“你想知道,我舅娘怎么死的吗?”
“凌哥哥……”青芜心下抽搐,只想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可他却摇摇头,将她那只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贴在胸前。
“那时我刚刚出世,舅娘也才生产不久,母亲不顾自己仍在月子当中,独自一人前去问候。她那时异想天开,认为若是舅父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会疏于对我的照顾,便在饮食之中动了手脚,因此……”话到此处,他闭上双目,语调渐趋低沉,“在我十二岁那年,舅父终于得知真相,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他近乎癫狂之状。他将我拖去舅娘墓前,责打谩骂,并说要杀了我来偿还那两条人命。”
青芜摇头,想唤他别再继续说下去,却只见萧璧凌苦笑,沉声说道:“可他终究未能忍心下手,而是让我滚。我带着我娘留下的信物,离开襄州,却不敢回去,随后便一路流浪,到了江南……很久以后我才得知,舅父已在亡妻墓前,自行了断……”
青芜不言,只是上前拥着他。萧璧凌亦停下讲述,将她揽在怀中,闭目不语。
“琰圭有锋芒、伤害、征伐、诛讨之象者。”青芜沉默良久,方开口道,“那个名字,是萧夫人取的罢?她是望你锋芒毕露,替她征讨那些眼中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