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就算是来自所居住大陆上最煊赫的家族也不可能例外。
说起麦克斯的童年,基本上用两个短语就可以概括:“风波不断”与“屡遭忽略”。那时,他的父亲还未得到家族中其他旁支的认可。在麦克斯记忆中,儿时来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而他们彬彬有礼却锋芒暗藏的言行,直接将他家里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而他也遭受了很多那些人带来的惊吓。幸而,那时的麦克斯不仅仅是个坚强乐观的小孩,而且有着无穷的好奇心与精力,任何事都没能给他造成心理阴影。只可惜,母亲早亡的他,也没有得到温柔的爱抚与鼓励。
在他记忆里,他的父亲面无表情地对他一遍遍说着:“麦克斯,注意你的仪态。”而管家则维持着恭敬却刻板的表情,对他重复着相仿的话:“请注意您的仪态。”
——简直糟糕透顶。
麦克斯拾级而上,走向他所熟悉的教堂——他们是受神明庇佑的一群人。既然是这样,那么濒死的时候,当然要到离神明最近的地方。麦克斯慢慢地走着;那并非因为他不焦急,而是因为他在想事情。很久以前,她带他走过这条路。
她和他所熟知的所有贵族小姐都不同。她不会穿着镶了各种花边的蓬蓬裙小步走路小口饮茶,更不会与同龄女伴谈论时下流行的衣服饰品;她会贴身带着各种使得顺手的小型武器,与男人练习近身格斗时也丝毫不落下风。每次想起她格斗时的模样,麦克斯都会觉得后背疼;自己分明比她要高大,却被她给予了太多次过肩摔。
现在,麦克斯不仅仅是后背疼了;他觉得他全身肌肉都在疼。他最亲近最敬佩的人即将离他而去,这件事为心灵带来的创伤已经扩展到**的伤痛。当麦克斯看见她仰着头躺在床上时,他心中终于稍微安定了些:“幸好我来得不算迟。您看起来气色并不差。”
那个面色红润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垂死的人;她偏过头来看着麦克斯,轻声笑起来:“我的气色一直都很好。”
的确,热衷于格斗训练与其他运动的她一直气色非常好。但现在,她也只有气色看起来还不错了。因巨大冲击力而折断的肋骨数量太多,有许多骨骼因为变得粉碎而无法接回;包裹着骨肉内脏的皮肤被亡灵的尖爪撕去了一大片——并非撕裂,而是剥去了皮。现在的她被禁止了身体的动弹,因为脖子以下的任何动作都可能让她的断骨刺穿内脏,而那将会让她死得更加快速和痛苦。
麦克斯坐到床沿上,急切地问道:“为什么最后只剩您一人对抗亡灵?您同组的人呢?”闻言,她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悲伤,却依旧用着尽量轻快的语调回答:“他们觉得我想要保护的人不值得为之拼上生命。”
“三区人?还是四区人?”先前麦克斯只知道自己的姐姐是因为保护民众才被亡灵围攻,现在,他全都明白了。就算是最公正严明的军区,也会有一些令人无奈的隐性规则,比如能力欠佳但身份显赫的人会与战斗能力最强的人组队;那些家伙当然不会为了身份低贱的人去拼命,虽然军纪规定军人必须无条件保护一切民众。
“无论是哪一区的人,那都是生命。”她不笑了:“知道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吗?”
麦克斯点头,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当然知道。军人们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和民众团结在一起,可我们保护的人们却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团结可言。一区人瞧不起其他所有人,二区人欺凌着他们所能欺凌的,三区人相对行事平和友好但本质上却更加漠然,而四区人……他们憎恨一切轻视欺侮四区的人。
她因为疼痛而喘息了片刻,然后说:“你进军队之后做了很多谋划和准备。”麦克斯点了点头,声音坚定地回道:“我必须那样。除了为您解决一些暗处的麻烦,我也希望自己将来能站在您身边。记得吗,您很早就说过,希望自己成为这片大陆上第一名……”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想到自己做那些事情的初衷,麦克斯悲伤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成为这片大陆上第一名成为军区总司令的女性。”她将话接了下去:“真是美好的愿望,可惜,我现在已经不能实现它了。不过你一定能替我实现它,麦克斯,你身上有一点胜过了军区中所有人。”
麦克斯愕然:他本人一直觉得,除了身份,自己并不比别人强什么。“您指的是?”
年轻的女人微笑,回答:“他们所有人能看到的,都只有那一张王座;而你看到的,却是整片大陆。你的想法,我太了解了。也许你向上的路会很难走,毕竟你的理想太大也太遥远。但我相信,只要你坐上了那位子,就一定会受所有人的拥戴,其他人就算有心推翻你,也绝对不可能成功。”
“我恐怕……”麦克斯开口,话才开了头就被对方打断:“别说妄自菲薄的话。我现在虽然动弹不了,但想教训你还是能做到的。你学到的已经足够多了,而你也足够聪明;只是你心肠太软了,那样不好。迅速成长起来吧,我的人脉你可以使用,追随过我的人也会信任你。现在,你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静默片刻,麦克斯果断地回答:“我会尽最大努力去争取,直到有资格改变我想改变的。”
她终于松了口气:“就该这样。先下定决心,而后为了它一往无前地走下去。现在,让我们来聊聊你那个可爱的四区男孩吧。”麦克斯面上现出尴尬的神色来:“您别乱说。”
他很少见的笑得调皮:“我在乱说?可是我分明看见过,有些人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仔细地涂绘了一上午,之后又面对着完成的画像傻笑了一下午……”
“姐姐,您说得太夸张了。”麦克斯不得不打断她;想了想,他决定开诚布公:“我想得到他。”虽然他心中有所顾虑,但如果在姐姐临死之前都不能诚实以对,那也未免太悲哀了些。“他是个很偏激很有野心的人,虽然年纪很小,却已经像一个成熟军官那样老练了;这让我感到新奇,也让我觉得害怕,但更多的,还是让我想更接近他一些。”
“天哪,我的万人迷弟弟居然陷入了单恋。”她感叹:“别忙着反驳我,麦克斯。我知道你有多乐观,但是承认吧,他对你没那个意思。”
“也许。但您不了解我们独处时的光景。他时常在无意间做出一些与我亲近的举动,那让我学会了奢望。”麦克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眸色变得幽深:“我希望能捉住他,拥有他,掌控他……”忽然之间,他头顶被人打了一下。
“而你居然愚蠢地相信他那样性格的人会被你掌控?”她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对着麦克斯:“试着去了解他理解他,然后用平等的心态去爱他吧。当然,如果你希望自己在这段感情中处于强势地位,那么在公事上,你必须要打败……”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麦克斯注意到他的姐姐唇间有血沫现出;那意味着她开始大量咳血了,只是平躺的姿势便于她将血咽下。麦克斯明白,有件让他感到极端恐惧的事情将要发生;可是他却无力阻止。
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止“死亡”的到来,就算是军区总司令也不可能。“姐姐。”麦克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希望能给予对方力量;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的支持能让对方撑得更长久些。
“别为我难过,死亡在这片大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年轻的女子反握住麦克斯的手,微微笑着:“我应该还有一点时间。还记得我唯一一次打你是为了什么吗?”忆起往事,麦克斯也微笑起来:“记得,是我用家族徽章去换恶作剧药剂的那一次。”
“那么重要的东西你本不该随便交付给他人的。不过,能让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太婆上下唇粘在一起……干得漂亮,麦克斯。”
麦克斯轻轻摩挲着女子因长期紧握兵器而生茧的手指:“我早就猜到,您和我一样,也是喜欢那个恶作剧的。毕竟在那之后,您又给了我一块糖果以示安抚。”
“记得是什么味道吗?”
“当然。您给我的糖果很多,那无疑是最难吃的一颗。我的牙都要酸倒了。”说罢,麦克斯抬头看向对方。
在某个瞬间,麦克斯几乎以为他的姐姐又要像往常在下午茶时那样爽朗的大笑了;然而,她非但没有笑出声来,连先前剧烈的喘息也停止了。
麦克斯将她上半身扶起,让对方能够靠在自己怀里。她腹部与前胸都受了很重的伤,这个动作会让她破碎的内脏变得更加状况不堪也会承受更大痛苦,可现在麦克斯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毕竟,死人是不会有痛感的。
“我会永远记着您的。”麦克斯强忍着泪意;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现在在他尊敬的人面前,他更不能让自己露出软弱的一面:“愿神明安抚您的灵魂。”
教堂的钟声响起了,沉重的声音宛如悲怆的哀鸣。现在是下午六点,最强的战士心脏停止了跳动。与此同时,远在军区训练场的艾赛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预期中被人一拳击中腹部的疼痛没有到来,兰斯疑惑地盯着艾赛尔——直视自己的长官虽然不礼貌,但艾赛尔的不予纠正让他养成了这个坏习惯:“长官,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去世了。”艾赛尔转身,面向一区的方向轻轻阖上了眼睛,心中默念:我们会记得您;您给予四区人的帮助,我们会一直感激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