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角落里,一个男人在无声的哭泣。
也许所有在场的人都没有真正听过一个男人的哭泣,那发自肺腑的悲凉,和悲从中来的宣泄。
男人长大后,从没在女人面前流过泪,除了母亲,除了小妹。听母亲说,他在呱呱坠地之时,被医生提着一只小脚,抽打得有了呼吸,有了哭啼,自那以后,他竟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为自己流过眼泪。他是坚强的,他勇敢地面对一切困境,从未叫过一声委屈、痛苦,更不要说流泪。
而今天,在这个昏暗的天地,他的悲恸不能自已,他竟然伏在一个年轻姑娘身上痛哭流涕,他竟顾不得羞耻。他,尽情地释放着,就在今晚。
当激情终于退去,当眼泪都已流干,一切重归平静。年轻姑娘的眼神祥和而宁静,她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地,轻柔地抚摸着这个匍匐在自己大腿上哭泣的男人,好像要为他抚平伤痕,抚去痛苦,抚掉所有烦恼和忧愁。
她的脸上,泪痕犹新。
她的薄纱裙子被男人弄得一塌糊涂,狼藉一片……
后来,他的眼泪鼻涕一大把,都抹在她漂亮的裙子上,冰冰凉凉的。
她真没想到,自己从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为了他脆弱时的依靠。她更加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主儿,刚才还是一副凶狠狠、恶霸霸样子的男人竟会突然悲从中来,哀嚎着扑倒在自己面前,将他的无助和孤独都献给了她。
他竟是那样惹人怜惜啊!他的泪水已将他的邪恶冲淡;他的脆弱让自己不再紧张难过,不再有刚刚的纠结和心慌意乱;他让自己勇敢地成长起来,他让自己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可以成为别人的倚靠,成为别人的温暖的港湾。
眼前这个男人,他是那样安详地躺在自己母亲般的怀抱里,他又是那样任性地、肆意地、忘情地哭泣;他从一个桀骜英雄,一个勇猛的斗士瞬间变回一个娇小的、稚嫩的小男孩,他在跟母亲矫情地撒着娇,他又是那样沉沉地贪睡过去……
就这样吧,就这样安详的睡吧,放心地睡吧,做个好梦,不想起身就不要起,不愿丢梦便继续做下去,做个香香甜甜的好梦;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是一个七彩的世界,如天上虹,弯弯的长长的,七彩的道路长得走也走不完,多好啊;那里有花香弥漫,有活泼的鸟儿在尽情飞翔,飞翔在自由的天空里,穿梭在温暖的空气中……
她但愿此生永如今日,抱着这个可恼、可爱、可悲、可怜的男人,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救赎他的苦难,可以用自己的一生去弥补他的缺憾!
可是,男人毕竟还是梦醒了。
她的梦,也醒了。
男人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双目无神,醒着犹似还在梦中。他看见了那个青春靓丽的姑娘,他看见自己的头正枕在她柔滑的腿上。
他看见那个任自己尽情放纵的姑娘,她的眼神依旧那样澄澈透明,只是,似乎眼神中多了些什么,可是自己说不清。
姑娘就这样看着他,依偎在他身旁,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的没有动,那姿势很美,真的很美。
姑娘细嫩的双手轻抚着他的头发,让他感觉自己忽地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的妈妈身边;她的怀抱是那样温暖那样包容,让自己忘记苦痛;她像美丽而平静的港湾,正在等待自己的归航……
她,是么?
一阵悠扬旋律响了起来,那是维瓦尔第的《四季·春》,我把它设成了手机铃声。
瞬间清醒,我掏出电话看了一眼,是胡北风从美国打来的长途。
将田田轻轻放到旁边的沙发上,看到她还在用痴痴的眼神望着我,没有反应,我起身走出酒吧,感觉这短短的一段路好像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看。
前些天,胡北风的父亲因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他没有回来。我去帮着料理后事,将葬礼办得隆重而体面,算是替他尽了一个孝子应该做的事情。胡北风从不看重这些,在他的意识里,是有今生没来世的——尽孝不在生前却在死后,有什么意义呢?尽管如此,他感激我为他所做的一切,他珍惜的是这份难能可贵的友情。
“过了‘三七’了吧?”他的嗓音和我一样沙哑,似乎比我更疲惫。
“还没呢,算日子还没到。其实我也不懂这些,也就是帮忙出把力,主意都是你那些亲戚们拿的。”
“呵,我爸在的时候他们连面都不照,现在倒显得他们能耐了,人都死了,还扯个屁蛋!”电话里胡北风生气的冲我喊,震得我耳朵生疼。
“别这么说,北风。你可以相信死后万事空,但这个世界人人重名声,谁不愿意青史留名,又有谁愿意遗臭万年?死是死了,可名声还在,你爸他一定不愿意死后成为人家的笑柄;他们也是在尽人事啊,谁也不希望将来连个尽后事的人都没有,这也算遂了你爸的心愿吧。你别那么想不开。”我在开导他,可貌似我从来没开导过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