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虽阔大,但架不住人多气暖,融得那冰雕直冒汗一般。 冰水坠落的滴嗒声,似急促的鼓点,密密在殿内铺陈开来。 “可——可公主身上并无伤口。”采筠似是被吓到,磕磕巴巴道。 “这是因为凶手另辟蹊径了。”黎慕白指着几颗金托被折弯过的相思子,“再请将军细看,对照一下这几颗相思子与其余相思子的大小。” “相较之下,这几颗要大上一些。”赫连骁问道,“这是为何?” “禀将军,凶手先是将这几颗相思子的金托掰开,再用金针刺破它们的黑色表皮,然后浸泡于水中。是以,这几颗相思子,要比其余完好的相思子大上一些。” 黎慕白翻出大理寺的查验记录,捧给赫连骁,一壁说道: “那天,朝莲公主晨起后,入腹的食物有药汤、酸梅汤、茶水。其中,茶水,公主只漱了下口。酸梅汤,公主饮了半盏,还余下半盏。茶水与酸梅汤,我朝大理寺已细细验过,并无毒性。” 停一停,她继续道: “唯有汤药,公主是悉数入腹的。大理寺去查验时,钟萃轩小厨房如寻常一样,早把那盛药的瓷碗清洗干净了。” “那公主是如何中毒的?”采筠问道。 “凶手把相思子泡过的水,偷偷掺入药碗里。公主喝完药后,紧接着就去小憩。”黎慕白道。 “依姑娘所言——”北夏使团一成员打断黎慕白的话,“这相思子毒性剧烈,那我们公主应是很快就毒发了?” “是!”黎慕白点头,“公主小憩后未多久,就毒发身亡了。” “那应是在淑妃娘娘进屋看望公主之前了。”那北夏使团成员思忖一会,继续问道,“倘若那时公主已毒发身亡了,淑妃娘娘应会有所察觉才对。可为何淑妃娘娘像是不知一样?” 屏风后,淑妃娘娘的身影顿时一晃。圣上抚慰地看了看她,俄而命黎慕白继续说下去。 赵曦澄命蔡修拙展开一幅画。 众人望去,那画上之景,正是发现朝莲公主身亡时的场景。只见画中之人,双目轻阖,两颊晕红,宛如安详睡着一般,甚是清丽动人。 “那是因为公主小憩时,并未卸妆!”黎慕白走过去,指着画中女子,正声道: “是以,当淑妃娘娘进去看望公主时,其实公主已毒发身亡了。只不过,公主的妆容太过精致,加之室内光线黯淡,导致淑妃娘娘误以为公主仍在睡眠当中。” “咔擦”一道声响,只见当中最大的那座镂刻成八仙过海的冰雕上,一块化得不成形的冰柱子,倏地断裂开来,跌入盆中,发出“咚”的脆音。 整个紫宸殿,顿弥漫起一种莫名的森凉。 御园的蝉,早已被小内侍们用粘竿全粘走了。风过花叶的窸窣声,细细穿透窗棂,游丝一般涌进殿来。 ······ 出了宫城,正值午后时分。 天气燠热,蝉鸣阵阵,阳光炽盛。 赵曦澄领人把赫连骁等被北夏使团的成员送至鸿胪客馆。 鸿胪寺少卿关固早已在鸿胪客馆候着,等赫连骁一行人抵至,迅速就做好了安置。 一向呆在鸿胪客馆的细封亚成等人,乍然得知到朝莲公主已被侍女采卉害死,而那采卉又是丹辽的细作,特为阻挠和亲而来。 一时,北夏和亲使团人人激忿,个个恨骂丹辽,尤以细封亚成最为愤怒。 关固与鸿胪寺丞等人忙安抚,众人方渐渐平静下来,准备去歇晌。 “赫连将军,请留步!”赵曦澄留住赫连骁,指尖把玩着两根亮闪闪的银针,“本王久仰将军用兵如神,一向未得闲向将军请教一番。今案情已大白,不知将军现下可否方便?” 赫连骁本要随使团众人前去休憩,见赵曦澄捏着两根银针,岿然立于面前,神色严肃,不似玩笑。 于是,他打发其余人先行一步。 “前几日,本王翻阅兵,读到上古阵法时,对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形阵、雁形阵、钩形阵等俱可彻底理解,独独对那玄襄阵有几处不解。” 赵曦澄语调淡漠,冷笑一声。 “本王已在京城最繁华的樊楼设下茶酒,请将军移步。我们手谈一局,以棋布阵,好教将军与本王释疑!” 赫连骁面色一沉,见赵曦澄浑身透出不容拒绝之意,沉吟一会,对身后的细封亚成嘱咐几句,同意了赵曦澄的邀请。 黎慕白忙趁机以品尝《京华录》里提到的佳肴为由头,强邀采筠一道前去。 樊楼桃园,赵曦澄与
赫连骁踏进早已布置好的雅阁,而黎慕白则邀采筠去隔壁一间雅室。 杜轩杜轶关上门,守在门外。 采筠甫坐下,就听到“喵喵”之声。 循声一望,只见雅室角落处放着一个网兜,兜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两只一蓝一黄的眸子,晶亮炯然。 “我们去看看那狸猫吧。”黎慕白笑着把采筠拉到网兜前。 那狸猫见二人靠近,叫唤声亦愈大,却并不瘆人,透出一种急迫与惊喜。 这狸猫,正是朝莲公主的爱宠,后又被采卉用来制造刺客逃逸假象的那只。 见狸猫举起爪子使劲挠着网兜,迭迭叫唤声里满是眷恋,采筠终禁不住蹲下去,伸手去抚摸。 她的手掌受了伤,被布条包裹住了。那狸猫似乎很有灵性,狂躁顿殓,只小心蹭着她的指尖,一副温顺可亲模样。 “能否向姑娘讨个情?”采筠爱怜地摩挲着狸猫,“这狸猫,是我们公主的爱宠。如今,公主已去,能否让我把这狸猫留下,也算是我对公主的一个念想。” “采筠姑娘都开口了——”黎慕白看了看狸猫,又瞅了瞅采筠,“既然这狸猫是朝莲公主的爱宠,我们殿下也说了,若是公主想要讨回去,大可物归原主!” 采筠一听,登时止住了对狸猫的摩挲,眸子一抬,定定盯住黎慕白。 “物归原主?” “当然是物归原主啊!”黎慕白笑着解开网兜。 那狸猫一跃,立即抱住采筠的腿蹭个不停,亦呜呜叫唤不停。 “你看,这狸猫,如此依恋你呢!”黎慕白含笑道。 “还有这个!”黎慕白掏出一个同心方胜,捧到采筠面前,“不知公主现在是否亦想要‘物归原主’呢?” 采筠眸中精光一闪,也未接那方胜,站起身子,拂了拂袖子,“你们都知道了?” “是,奴婢给朝莲公主请安!”黎慕白亦站起身,敛衽一礼。 “姑娘就不必自称奴婢了吧!”采筠,不,应是真正的朝莲公主赵缃芙,嘴角噙了一丝玩味,“姑娘既然能在紫宸殿上断案,可见姑娘亦非寻常身份呢!” “多谢公主抬爱!”黎慕白笑道,并不与赵缃芙争辩,抬手一礼,“公主请坐。” “那方胜——”赵缃芙若有所思看着黎慕白,“不要也罢,姑娘就自个儿留着玩吧。” 见赵缃芙如此说,黎慕白只得把它重又放回袖兜。 临窗的方几上,琉璃茶盏莹然如玉,茶铫子里已腾起氤氲水雾。 赵缃芙刚盘坐下,那狸猫就倏地跳到她腿上,熟稔地找了个舒适姿态趴着。 茶已煮好,清香四溢。黎慕白斟了一盏,捧与赵缃芙。 赵缃芙吃了一口茶,命黎慕白在她对面坐下,自个儿则瞅着窗外出神,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抚着狸猫。 一只汝窑素白纸槌瓶内,供着两枝新开的粉莲,一枝半绽,一枝微拢。 日光斜斜漏进一些,落在花瓣间隙里,明明暗暗,合合离离。 赵缃芙嫩白无瑕的双颊,被光影与花色一衬,直如将融未融的雪。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黎慕白的视线越过两枝莲,定在赵缃芙面上。 赵缃芙陡地转回头,死死瞪住黎慕白,一对凤眸里添了几分怨恨,俄而又涌上几分悲痛与不甘。 “卷舒开合任天真?”赵缃芙略浓的长眉一挑,嘴角浮起一抹嘲讽,“汝非莲,安知莲之事?” “吾虽非莲,但能辨莲之真假!”黎慕白亦直视着赵缃芙,“既生而为莲,又享莲之尊,就该承莲之责!” “未经他人事,莫论他人非。” “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 “姑娘既能铁口直断,应经手过不少案子,岂不知人心惟危,最难叵测!”赵缃芙哂笑一声,话锋一转,“敢问姑娘,是如何辨出本公主的?”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黎慕白无意与赵缃芙争辩,掸了掸莲花,把自己的推测一一道出。 从朝莲公主入住鸿胪客馆、因水土不服引发肠胃不适之处起始,到宴庆苑击鞠赛事意外,再至钟萃轩命案,整个过程严丝契合,无一遗漏。 风摇影移,狸猫眯着眸子打盹,赵缃芙摊开双手,缠绕的布条已渗出不少血迹。 “我的掌心,如你所言,的确是被我故意弄伤的!”赵缃芙一脸漠然,仿佛那手不是长于她身体。 “所以,在钟萃轩里,毒发身亡的人,是采筠!”黎慕白茶盏磕
案,落下一声脆响,震得两枝莲的花瓣随之一颤。 “姑娘一双火眼金睛,又能谋善断,不去大理寺谋个前程,当真可惜了!”赵缃芙面上浮起一缕谑笑,眸底却滑过一丝戾气。 “公主谬赞!”黎慕白正色道,“公主可曾想过,因你的任意妄为,一旦我朝与贵国交恶,丹辽正好坐收渔翁之利,怕是会再次趁机开战!” “因此,你们不敢在紫宸殿上揭穿我的真实身份,不是吗?”赵缃芙嘲弄道。 “不是不敢,而是兵者,乃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黎慕白怒道,“公主可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真要到那境地,公主又如何自处?” “与我又有何干!”赵缃芙粉面倏沉,眸底迸出数九寒冬般的凉意。 “公主着实天真可爱得紧呢!”黎慕白气极反笑,“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一朝狼烟四起,战士马革裹尸,百姓流离失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公主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赵缃芙一怔,微挑的凤眸里缓缓沁出一点渺茫如春雨的柔色来。 “昔年,他亦教我读过这诗。”赵缃芙的声音轻如柳烟,“后来,他去了边境,我翻阅他留给我的诗,其中有一句‘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我印象尤为深刻。我时常想,他在战场上,怕是日日见到此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