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贤台地处襄阳城南门外,揭露我和宋昀的关系的那人正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路边零零散散的有几个叫花子,其中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脱下那件惹眼的枣红织金缎狐皮斗篷送给男孩,还拔下了头上的两根錾花银簪,每天早上要捣鼓小半个时辰的百合髻塌在肩上,变成了寻常妇女最简单的半绾发,双手环抱忍着寒冷,用余光留意那人的行迹,默然迈开步伐。 城门口要逐一检查过所,我早有准备,过所是我无论去哪里都贴身携带的东西,因为它关乎我逃命时能不能畅通无阻地进出城门。今天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个习惯并不多余。 走过四条街巷,绕过五个拐角,穿过一扇坊门,那人最终步伐停留在一家客栈前。我循着身影看清了他房间的位置,待他出门买饭后,若无其事地推门进去,店小二问起来,只说:“我来替这位郎君收拾东西,说好的。” 于是我“收拾”了他和齐冕的往来信:一封写着“本侯不为无用之人谋官”,一封写着“愿以罪臣之子宋昀身败名裂为投名状”。 我直接把信揣进袖口,提笔蘸墨,在翘头案的白麻纸上留下一行字:奉命清理往来信,见谅。请阅后即焚。 - 今日酉时二刻,我失踪的消息在驿站传开。这并没有掀起很大的波澜,因为比起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的失踪,人们更关心论贤台上宋昀语惊四座的发言。 齐雁玉和宫闱局都派了人来找我。南城门外的空地上,我再次拔下錾花银簪,黑发垂落,和他们“意外”地在人群中相撞。 “姑娘独自去哪里了?”宫闱局的女官盯着我质问。 “斗篷不见了,找了一圈没找到。”我垂下头。 “好端端的脱斗篷做什么?还把头发散了。” “没什么,就是香囊丢在河边想捡,为方便活动就脱了斗篷放在石板上,结果……大约是被人偷了。我有些冷,头发散了好歹能挡一挡脖子的风。” 宫闱局的女官满脸写着不信。 “既然是被偷了……这么大一件斗篷,应该马上找个绸缎衣帽肆转手,不妨马上进城门看一眼去。”女官这样说着,颇有一种要拆穿我的谎言的架势。 我们进城去集市绸缎衣帽肆一看,果真有一件似曾相识的枣红织金缎狐皮斗篷,挂在衣架的横杆上。 宫闱局的女官问:“哪里来的?” 店主被这阵势吓得不轻,恭恭敬敬地答道:“适才有个小郎君来出手的。” “你认得么?” “不不不不认得。” 如果是个惯偷,他们会有自己的出手渠道。店主若提前知道这是偷来的,也绝不会把斗篷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卖。宫闱局的女官由此判断,店主的确无辜。 女官想把斗篷直接收回去,可是店主不依,毕竟这是他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入手的——一千两还是对方不懂行的前提下连哄带骗讨价还价的成果。我劝女官算了,一件衣服在金玉满堂的后宫不算什么,一千两银子对一家店来说却是个大数目。最后,女官生着闷气走了。 于是,我遮掩了行踪,叫花子拿到了活命钱,店主买到了一件物超所值的斗篷。 只有后宫损失了一件斗篷。 - “洛泱,对不起啊。” 出城回馆驿的路上,齐雁玉也按照找侍卫报的信寻到了这里,挽着我的胳膊说话。宫闱局的女官不敢冒犯贵妃,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 我知道齐雁玉想说什么。 但还是明知故问,“姐姐这是做什么。” “今天白天,是爹爹叫我带你去论贤台的。我以为青天白日的,爹爹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最多就是有什么台上说的东西可以吓唬一下你,我猜你也不怕,你还正好想去呢……我真的不知道你和宋昀以前认识,也没想到他们会拿你们的关系来做章。”一向矜贵的齐雁玉竟低下了头。 发脾气也没用。我没有资格让她在我和亲爹之间选择我。 “可否一问,令尊是何时给姐姐传的消息。” “就昨晚,你在屏风后面躲着的时候他给我塞了纸条,纸条还在呢。”齐雁玉从袖口取出纸条来——看来她还是不懂阅后即焚的道理。 我顿时心底一凉。 “私下见面却要纸条传话,可见昨晚令尊早就知道我在屏风后面。” 齐雁玉懵懵懂懂地摇头,“不可能吧,那屏风下面有一点镂空都被柜子挡住了,上面的绢面严严实实的,你也没发出声音。” “不,未必就是这么发现的。”我思索着,“我进姐姐的房
间并不是什么私密事,外面的丫鬟婆子都看见了。昨晚我没出去侯爷就进来了,他一问便知。” “那也不对啊,他此前不知道我们来往,怎么可能在门口专门问一嘴。” 齐雁玉的头脑还是不够缜密。我感叹。 每每下判断之前,都该在思路里加上“未必”二字。 “他此前未必不知道,也未必不会有人主动告诉他。如果外面的丫鬟婆子里面有他的眼线呢?” “我是他女儿,他插什么……”齐雁玉话才出口一半,突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难怪!他以前连我晚上几更睡都知道……” 从南城门走出楼宇林立的城郭,晚风拂面。我眯起眼睛一览旷野苍茫,余光里瞥见齐雁玉泪水盈眶的眼睛。 十几年了,她看似万千宠爱,其实一直活在敌对与背叛的漩涡里。 我暂时不敢提醒她。因为这些敌对与背叛,我也占了一份。 - 回馆驿的路上,论贤台边临时形成的草市还有阑珊的灯火,商贩没走,那群叫花子便也还没走。我相隔百步遥遥望去,灯光里熟悉的面孔若隐若现,顿时一惊——先前我送了斗篷的那个小男孩正被一群魁梧的大汉围在中间,瘦小的身影像是要被吞没。 “给不给钱?”“别想骗你爷爷我,那东西能卖多少我还能没数?”“就直说想不想活命吧。” 几个粗犷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姐姐,可否请你帮一个忙。”我急急忙忙地戳了一下齐雁玉的手臂。 “说吧。” “把后面宫闱局的人都支走……我稍后就解释缘由。” 齐雁玉摆起贵妃的架子来没人顶得住,一句“我要和洛泱单独逛一会儿”,就让宫闱局的女官乖乖回了馆驿。女官见有丫鬟跟随,便也不再强求;而丫鬟又对齐雁玉言听计从,齐雁玉让她走她就走。 于是很快,四周只剩我们二人。 “姐姐去那边坐一下吧。”我指了一个与草市相反的方向。 “啊?” “我也稍后再解释。” 齐雁玉面带疑惑,但还是依言走去。 而我则定了定心,往那几个叫花子的方向走去。眼看小男孩就要被逼到交钱了,他的目光突然穿过两个大汉之间的间隙,定在我身上。 “姐姐救我!他们要抢你给我的衣服卖的钱!”男孩呜咽着大喊。 一时所有人都转过身来,我身穿粗麻布袄子、披头散发、满面尘灰的形象落在他们眼中。从他们带着惊讶和质疑的打量,我知道他们都不相信我是能拿出织金缎狐皮斗篷的人。 “别废话,抢吧。”一个大汉粗暴地伸手生拉硬拽,男孩子死死捂着怀里的布包,任由手腕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叫喊声尖锐凄厉,粗糙干裂的脸颊满是泪痕。我看见那些淤青和伤痕,明白了她是怎么抵抗到现在的。 另有一人一把拽住那名动手的大汉的手腕,“喂,说好了不动手呢?咱几个就是想要几天的饭钱,小子,对你来说就是个小数目吧?” 那男孩仍旧像看救星一样看着我,眼里是忽闪忽闪的泪光。 我目光扫过所有人,尽量让声音不带颤抖地开口:“你们可知他有多少钱。” “谁跟你废话,抢了不就知道了。” “不用抢,我知道。”我绕过大汉魁梧的身形,走到小男孩身边蹲下,“姐姐先问你,你为何不愿意给?” “……” “因为钱财已经到手,你并不甘心拱手让人。”我替他回答。 男孩懵懂地点头。 “那如果姐姐让你给,你愿不愿意给?” 男孩再次点头。 “为什么?” “钱是姐姐让我赚的,本来应该归姐姐,姐姐说了算。” “那现在为了活命,姐姐让你给,你愿意给多少?” 男孩试探性地看了一圈四周的大汉,“每人二十好不好?” 对叫花子来说,二十的确不是小数目。但是对他来说,他斗篷卖了一千两,相当于五万个二十。 大汉一个个撸起衣袖,“当我们好糊弄么?”“二十够吃几顿?你自己是想吃山珍海味么?” “你瞧见了。”我看向男孩,“给多少不是你说了算,因为你打不过。也不是姐姐我说了算,因为我也打不过。” “哼,知道就好。”大汉得意洋洋地咧嘴笑。 “所以。”我倏地站起身来,目光冷冷扫向他们,提高了嗓音,“你们现
在能为了银钱围着这孩子撕打,以后也能为了银钱围着另一个囊中有钱的人撕打。若这孩子把银子丢给你们中的一人,能不能留住银子,就全看那人的拳脚功夫。你们看起来倒是人多势众,其实你们该承认,若我真要对付你们,办法不是没有。” 大汉们面面相觑,迈着小碎步往后退,看我的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惊愕和胆怯。 “我们可以均分。”有一人道。 “……对哦,他们可以均分啊姐姐,怎么办啊。”小男孩似懂非懂地扯了扯我的衣袖。 “这就是了。”我道。 “啊?姐姐你要投降了?” 我一边摸着小男孩的脑袋,一边正色道,“公平是个化解干戈的好办法。大家同等出力,同等收益,便是公平。” “神神叨叨的……和一个臭娘们废什么话。” 我自顾自地接着说,“可是如今你们公平了,对这孩子却不公平。你们以多欺少,围殴强抢,可曾想过这是他的活命钱。” 一个大汉扯着嗓子冲我喊:“喂,姑娘,你刚才说了,你们打不过我们,所以决定怎么分的不是你们,是我们。” “我刚才也说了,公平才是化解干戈的办法。如果你们待我们不公,那我们也只好以干戈对付你们。” “哼,不是说打不过么?” “她打得过。”有一人替我回答,“你是不是没认真听,她能让我们自相残杀。” “放屁,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可不会残杀你。” “可是如果银子落到了你手里,我会残杀你。请见谅,我可能真的活不到明天了。” “你小子不讲义气!” “这是现实。”那人苦涩一笑,转头看向我,“这位姑娘很懂现实。” 我再次蹲下身来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你呢?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男孩眼珠子转了一圈,眸中闪光地望着我,“衣裳是姐姐可怜我才给的,我也没有为姐姐做什么事,这不能算是我应得的。可是大家都很可怜,如果我一人独吞了,就对他们不公平。姐姐,我们所有人平分一千两,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公平?” 我欣然点头,起身问众人,“诸位,这份公平,够不够化解干戈?” “好!”“说得对,咱们不就是求一个公平!” 于是小男孩掏出银子,先问了我要拿多少钱,我说我不要,他才与众人平分了一千两。谈话中,我得知了他们来行乞的原因。大多数是被侵吞了田地的农民,还有几个孤儿,比如那个小男孩就是孤儿。 “咱们不就是求一个公平嘛……” 不知是谁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听来别有一番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