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两个月过去。 阆州下了好几场雨,幸而水道和仓沟都是最早开挖的,粮仓未受太大影响,反倒是匠人住的茅草屋重建了好几回。我屡次上报改善住宿都没有回应。 粮仓成形了一半,立柱和墙体都已牢固地立在地基上。瓦匠开始动工,廒顶是阴阳合瓦,开有气楼用以调节廒内冷暖干湿。 这两个月里,开矿的服役队伍路过时,凡有宋昀的批次,我都忍住了没抬头,至少在他们只剩下背影之前是不会抬头的。不过我依然很清晰地记得,什么时间他在山间,什么时间他在江对岸的城里。 有一天,矿山的方向突然有官差来找我。 “矿山那边有几个不懂事的,瞎挪界碑,跟剑南人吵起来了。你这里正好有匠人,带两个过去,界碑位置定下来了就把它固定好。” 我喊了一个石匠一个夯匠,官差拉了一辆运货用的牛车来载我们,一路驶向山脚,路上花了两刻钟的时间。田间五月上旬刚收了一轮小麦,现在种的是玉米,大片青绿中点缀着嫩黄的花。 田野边,两拨人吵作一团。燥热的天气里,人人都是大汗淋漓。 “明明就是你们天天挪界碑。”“我们还差这一尺两尺吗?”“这界碑一碰就倒肯定是你们自己立的。”“我家的田有多少亩我还不知道吗。”…… 眼看就要打起来。 散乱的人群里竟也有宋昀的身影,不过他像是与争吵隔绝,冥想似的站在边上。我克制住上前寒暄的本能,扭头去检查倒在边上的界碑,所幸,完好无损。 宋昀像是唤醒了什么记忆,倏地抬眼走到两拨人中间,朝剑南人一揖,正色道:“《靖平盟约》疆域篇第七条,阆州和剑州之间以桃花村以西一里的田垄为界,两边十里以内不允许屯兵。” 《靖平盟约》正是三年前裴颂和邺和谈的成果。盟约中剑南总体处于弱势,不过为了补偿柔嘉郡主的死,邺朝也有所让步。 我立马看向身后的匠人,“小钱,带绳子了么?”得到肯定回复后吩咐,“你去量。” 小钱诶了一声,掏出绳子小跑而去。 我又上前两步,向剑南人微微一礼,“若是信不过,你们也派一人去量吧。” 两边的人都很诚实,一刻钟后量出了一致的结果。 “周大,你去看附近横向的泥地,看有没有立过石碑的痕迹。”我吩咐。 一刻钟后他们发现,众人身后有一处泥土松动,与测量的位置大体吻合。 宋昀见状,立马向剑南人长长一揖,“的确是我们不懂事,误挪了界碑,在这里给诸位赔个不是。现在归于原位,请问诸位可有异议?” 剑南人又刺了几句,宋昀不卑不亢地回应着,直到对方说出“就这个位置吧”,回身朝我点了点头。我也点头表示回应,转过身来面朝松动的土块,“动工吧。” 小钱挥动铲子挖开泥土,周大挪进石碑,我拿出线坠确保摆放竖直。 “姑娘,位置行吗?” “你右边往上一点。” “现在呢?” “再往下一点……停,可以了。” 争端解决,剑南人留下一句“这还差不多”便转身离开。服役的人拉拉杂杂走上山路,口中嚷嚷着“每天挪一尺每年一片田,谁出的鬼主意”“当初你不也起哄”…… 我扭头看了一眼,正撞上宋昀的目光。一时相顾无言。 “姑娘,歪了。” 我回过神来,重新摆好线坠。 - 州试的时间是九月初。矿山服役的队伍路过时,未见宋昀人影。 至于宋昀何时开始行卷,何时进考场,何时出考场,考哪些内容,我一概不知,也一句没问。宋晴问我好不好奇,我嘴硬说不好奇,于是她就真的一句也没提。 所谓行卷,便是科考前把自己的诗呈给主考官或其他高官看,可以理解为自荐,站队,又或者贿赂。这是一个所有人默认的流程。 宋晴拿着一叠宋昀行卷用过的作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嘴里念着:“想不想看想不想看想不想看……你承认你关心他吧,不承认就没得看哦。” 我果断地转过身,把目光移向正在修建的廒顶。 “喂。”宋晴在我身后喊,“等他考完有个惊喜要给你!” - 我也不知道宋昀哪天考完。一个月过去,没有任何惊喜发生。唯一能称得上喜的就是天气转凉,我们不必再忍受正午的大太阳和黏黏腻腻的汗液。 倒是十月中旬,来了一场惊吓。 <
r> 廒顶正在装调节冷暖干湿的气楼,我爬上梯子和瓦匠商讨,忽闻远处似有什么动静。我坐在一丈五尺高的屋檐上向西远眺,但见尘土飞扬,马蹄声与脚踏声响得震天动地。 “打仗了!”我身侧的瓦匠吓到破音。 我浑身一哆嗦。 “确定么?”我问。 为排水方便,我们屋顶的斜度极大,屋脊处有二丈三尺高。那瓦匠走到屋脊边站起来,冲我喊,“姑娘,你看那旗。” 这个距离看不清字,但牙旗的样式我十分眼熟,不出意外的话上面应该就是“叶”字。 工地里一阵骚动。有人吓得跪下来,有人急得跺脚,有人吱哇乱叫,有人挥起铲子试图当武器,就是没人思考该怎么办。 “都冷静,听我说。”我站上屋顶,努力地扯着嗓子大喊。 在官差和匠人安静的注视中,我以最快的速度爬下梯子。 “小件的工具都带上,拿一件称手的当利器防身,进廒房,第一廒第四间空出来。” 众人照做。 我转头看向一个夯匠,“刘三,上回不慎挖到的古墓情况如何?” 刘三点头,“我明白了。”随后他抄起一把錾子跑向第一廒第四间。 我们曾不慎挖到一个古墓,入口就在第一廒第四间下面。当时我们将古墓原封不动地留存着,入口用石块封住,打槽的工作照常进行。 如今廒房仅三面有墙,余下的一面还没开始做门闸,直接对外敞开。为方便运输建材,粮仓最外圈的围墙也还没开始建。军队从西面快要来了,往东逃跑有大江拦截,而梢公估计也都跑光了,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就是那座古墓。 “姑娘,挖开了!” “带点东西下去探路。”我说着,帮他们搬去一些碎石块用于试机关,又叫了两个人帮忙。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下面传来喊声:“有四个墓室,没机关。” 我于是走到外面喊:“下古墓。” 一炷香的时间后,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已经进入古墓。我把刚才开挖产生的泥沙石屑都清理到工地中间,也就是我们集中堆放废料之处,随后给下面递去一些刚才没人拿的大件工具。 “给入口加一圈土,否则石块堵不上。注意承重。” 大家都是专业的匠人,动起手来毫不含糊,砌墙的石灰砂浆也派上了用场。我在外面帮他们拿工具。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响,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半炷香的时间后,完工。 “姑娘快下来吧。”匠人在下面催。 我正准备下去,却见身后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衣着看和我们这里很像,两个是官差,剩下的都褴褛肮脏,从山路的方向来。大约是矿山那一批服役的。 我正准备提起嗓子喊他们,却见另一条路上冲出百来人的步兵,长枪直指服役的百姓,身后尘土飞扬。附近不远处的村庄也有嘈杂的呐喊声响起。 一边甲胄加身长枪在手,一边衣衫褴褛手无寸铁。 再回头看向古墓,我按一个固定的节奏敲石块,“这个用作暗号。若不是这种节奏的敲击,你们千万别顶开石块。” “姑娘你不下来?” “你们都有工具,在下面自己想个上锁的办法。” 说罢,我不由分说地堵上石块。 - “且慢。” 正当对峙的双方就要开始硬碰硬,忽地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有一人步履从容,走到剑南军队的百夫长面前站定。 宋昀的衣衫和头巾我很眼熟。 我高悬的心已经放下一半,找了间工匠住的茅草屋隐藏自己。为隔绝工地粉尘,茅草屋门是朝外开的,所以我只能藏在屋后,露出小半个脑袋。 “有屁快放。”百夫长举起长枪。 宋昀冷不丁冒出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 “说的什么屁话。” “不对啊,你们长官没把接头暗号告诉你?”宋昀迅速接话,打断了对方就要刺向前的长枪。 “这是暗号?老子都会背的诗能叫暗号?” 我暗自感叹,一个百夫长会背《长恨歌》也挺难得的。 “看来你的确不知暗号内容。” “下一句是什么?” “横竖是自己人,不妨告诉你吧。”宋昀一本正经道,“大难临头各自飞。” 在天愿作比翼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的
确不像个普通人能接上的句子。颇有暗号的特点。 百夫长开始有几分信了。 “你是剑南人?来当暗探的?” “在下生于剑南成都。” 百夫长转向身后,“有谁是成都的?” 一小兵举手道:“请问这位老乡,青屏院在成都的什么方向?” 宋昀脱口道:“西城郊大约八里。” 百夫长放下了长枪。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有难度的问题,对宋昀来说有多简单。 我都做好走出去说“哥啊你怎么连成都的巴拉巴拉都忘了,当然是巴拉巴拉”的准备了,问题却问得像是开卷考。 “你是大将军派的暗探?” “怎么,你们只认大将军吗?”宋昀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太妃的话分量不比他轻吧。” “太妃如何是太妃的事,我们只服从大将军安排。” “别想得太简单。”宋昀摆了摆手,“这两尊大佛若是闹了矛盾,太妃又不能把自己亲弟弟处置了,你们猜她处置谁?自然是你们这些光顾着烧杀抢掠,险些误了太妃大事的手下。” 我认为他拿母妃——而非叶兼——当上头主子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谎话就是要在别人陌生的领域才好编。 百夫长问:“你说的太妃的大事,无人执行么?” “正在找人执行。”宋昀轻笑,“回去请我喝一壶酒,我不介意把这个立功的机会给你。” 百夫长正迟疑,宋昀转身看向大气不敢喘的百姓,悠悠道:“碰上我算你们走运,今日我们剑南就发个慈悲,滚远点吧。” 四周都是荒地,最适合藏人的地方正是粮仓和茅草屋。百姓纷纷向屋后跑来,和我打了个照面。我作出噤声的手势,很自然地往外走了两步,和他们融为一群。 “朝露姑娘,宋家二郎居然是剑南的暗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咱们这可怎么办?”有人和我咬耳朵。 我震惊到眼神呆滞,“……怎么你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