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到阆中了。” 后事进行到下葬的阶段,棺椁已经用铁链锁住四角,但我需要透气,所以棺木侧面留有一个小孔。声音就是从这里传来,低幽且细碎,嗡嗡的一阵一阵。 然后棺盖被打开,烛光扎入久经黑暗的瞳孔。 外面是重重白幔,夜晚光线昏暗,四周寂静,只有一个悄悄话般的气声响在耳畔。 “郡主,老夫受四殿下与碧环姑娘之托来送您回家。现在的所在是阆州州衙,洛阳十来天之前已经有修缮墓室的旨意下来了,但还需停灵几日。每日往棺椁里送吃喝不方便,郡主这么关着也不好受,所以老夫想着让郡主先走。之后老夫会在棺材里头放等重的东西,老夫还专门学了这棺椁的铁链子怎么用呢……总之保证不露馅。” “……” “郡主之事已经叫刺史大人知晓了,出去的路线是他安排的,一路没有守卫,可以放心走。” “……” “对了,裴大人已经给碧环姑娘伪造好通关牒,碧环姑娘顺利往剑南去了,郡主可以放心。” “……” “郡主听见老夫说话了么?” “……” “哦,那个……郡主还记得老夫是谁么?周从安,就是被郡主忽悠了好几回的那个回春堂郎中。” “……” “郡主怎么这副样子,可是骤然开了棺盖,有些不适应?” “……” “那……那老夫背着郡主走?老夫无意冒犯,但是……今日还是冒犯一下哈,郡主手搭上来。” - 在暗无天日的密闭空间里待十余天是什么感觉? 一天一餐,一天一拉撒,没有灯,没有和笔墨纸砚。棺椁外的碧环和谢乾灵与我以跺脚为号,三声跺脚意为有人要看尸体,我需要立即用白布遮盖全身;五声跺脚半夜才有,意为外面没人,我可以翻身或者出来如厕。 难捱的岁月里,唯有脑子的运转能证明时间真的在向前走。可是运转一天之后我彻底崩溃了。脑内千头万绪,脑外混沌虚空。闭眼天马行空,睁眼近似闭眼。没有自由,没有意义,没有尽头。 于是我明白了,人需要睡觉,但不能只有睡觉;人需要回忆,但不能只有回忆;人需要独处,但不能只有独处…… 古往今来那些云中白鹤般的隐居赋闲,其实都只是换了一个社会。而人如果真的自绝于社会,一切为在社会中生存而存在的功能都将退化。 就像我现在这样。 那是什么……是光啊,原来世界不止黑暗。咦,还有人,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声?字?发音?……这又是什么,楼房,垣墙,院子。然后我被背着出去了……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 谁来告诉我啊! - 我靠在周从安背上。 “郡主,老夫还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呢。碧环姑娘说你自己认得路,也没细说,只知道在银塘坊……咦,坊门没关?时隔半月有余,时疫那会儿的临时规矩还没改回来呢。” 我家在哪里?我还有家?我怎么知道在哪里啊…… “对了,郡主是不是和宋大人住隔壁。”走了几步,周从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然后我就被带到一座宅院门口,眼前是一道影壁,一座门楼,两行挽联。 而四周却是另外的景象。家家户户挂起大红灯笼,屋内灯火通明,柔和的暖光衬着茫茫夜色。 “郡主,您家是哪边的隔壁?” “……” “对了,钥匙有没有?” “……” “今日除夕,要守岁,想必都还没睡。眼下这……老夫是翻窗出来的,明早之前必须回去,郡主先托付给宋家可好?宋家都是好人,也都认识,想来不会苛待。” “……” “哎,宋家这是有丧事啊……哦对就是以前的参军大人。可惜了。” “……” 周从安在宋宅的门楼前蹲下身来,拖着我的大腿把我安放在台阶上,用抱鼓石给我当靠背。深冬寒夜,我被灌了满怀的冷风,不禁把身子缩进湖蓝色羽缎斗篷里,颤颤地呵了一口气。 “有人吗?有人吗?”他敲响大门。 身后响起推门的吱嘎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清新的男声。 “周老先生?多日不见,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宋公子。”周从安的话音颇
有几分恭敬,“这是……令妹?” 又响起一个娇软细腻的女声:“嗯,我叫宋晴。” 我觉得这些声音又陌生又熟悉,侧过脑袋去看,门内一男一女立于灯影中。两人都是很年轻的面孔,却偏偏通身缟素,配上沉凝的眉眼,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 “晴儿,这是回春堂的郎中周先生。”少年抬手指了指周从安。 “周……周从安先生是不是?我听说过您,时疫的药方就是出自先生之手吧?”少女眼前一亮,询问的眼神投向他哥哥。 少年停顿了一下,“……算是吧。” “那先生也算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了,请受小女子一拜。”少女说着膝头一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跪拜礼。 周从安连连摆手,“不说这个了,老夫此来是有事相求。”说着他侧身转向我,又看了一眼宋昀,“这姑娘是公子邻居吧。” “哎,朝露姑娘!” 少年跨过门槛大步走来,蹲下身时素衣拂地,手伸到我胳膊边。 “朝露?哥哥你好像提过,就是隔壁那个白朝露吧。”少女也蹲下来。 周从安道:“姑娘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瞧着有些木讷。老夫记得这姑娘与宋家为邻,就把她带至此处,却不知她家在哪一处,有没有钥匙……” “不妨事。”那少年道,“先让我和晴儿照顾她吧。她家在哪里我知道,钥匙我有办法解决。” “那就劳烦宋公子了。夜已深,老夫先走一步。” “先生请便。” 周从安走下台阶,忽然又顿住脚步。 “哦对了……” “先生还有何事?” “节哀顺变。” “好。” 少年点了一下头,眼神凝滞,似有点点愁色升上眉梢。 - 周从安走后,少年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姑娘……能走么?” “……” “晴儿,你扶。” “哦好。”少女缠着我的胳膊使了一点力,又摇了摇头,“哥,扶不动,你背吧。” “来。”少年当即起身,屈膝弓背,回头用手指了指自己后背。 “啊?要我把她弄上去?”少女愣了一下,“还是抱吧。” 少年怔了怔,随即一手揽腰,一手探过腘窝,把我整个人打横抱起。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这一刻,始终没能辨清当时是怎样一种状态。我的腿没瘸,腰也没断,唯一出问题的其实只有脑子。脑子就像是刚安了个新的,一切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需要重新吸收,像是刚出世的婴儿在打量陌生的世界,陌生到自己不敢贸然作出反应。 - 我被放在一张软榻上。 软榻后面是山字屏风,少年动作温和,一直扶着我的腰,直到少女拿来靠枕才缓缓抽手,没让我一头撞上屏风的祥云纹木雕。我手臂上好像缠了一个包袱,少年背我的时候一直用手挡着没让它撞到我,待我坐定后又帮我取了下来。 “得是受了多大刺激啊,她以前可不这样。以前虽然也不大吭声,但我知道她心里都是有感知的,怎么寻亲一趟回来就……”少年立于榻边,蹙眉嘀咕着。 “失忆了?”少女挨着我坐下。 “有可能。” “或者魔怔了。” “朝露姑娘。”少年温声叫唤,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我很想回应点什么,于是憋了半天,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这是记起自己的名字了么?” “嗯?” “你叫白朝露。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就是这个朝露。” “朝……露……” 最先恢复的,是一种叫语言的东西。 “你生在巴州城郊的一个村子,你家世代行医,你父亲却不修医德,在时疫期间垄断药方高价出售,对你还动辄打骂。你偷药方逃了出来,药方造福了巴州的百姓,然后你来到这里,也造福了这阆州的百姓。这些都是你对我说的,你看看可还能想起来。” 少年的话听来陌生,可是到最后那句“这些都是你对我说的”,我想起来了。 都是编的。难怪陌生。 少女在一旁感叹,“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些呀,朝露姑娘真是个好心人。” “你善于营造之术,图纸画得很是精妙。隔壁就
是你家,我们两家之间的门,还有你家的主屋,都是你设计的。” “营造?朝露姑娘好生厉害。” 少女说着站起身来,“你要不要吃些什么。团圆饭总是吃到深夜的嘛,现在还有米糕和炒豆。我去热一热。” 随着嗒嗒的脚步声,少女转身离去。屋内愈发安静,少年的声音也愈发清透。 “想不起来也无妨,姑娘不必急于回家,我也绝无驱赶姑娘回家之意。无论多久,这里都可以供姑娘安身。” 说罢少年起身出门,回来时怀里堆着一团被褥,行至罗汉床边拉四角铺平。然后他再度出门,端来一盆炭火。 看到炭火就冲上去是我的本能。 “很冷么。”少年在炭盆边蹲下,伸手紧了紧我身上就快塌下来的斗篷。炭火的红光映照着他半边脸,柔和的轮廓格外清晰。 一阵子的发怔后,我用我慢慢恢复的认知,组织了这样一句话:“应该不是失忆。” “哎,你能说话了。” “……能吧。” “不是失忆,那你还记得我么?” 少年眉眼清隽,轻轻一眯便生出几分笑意,眸子里好似藏了万语千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致。我怔怔地注视着这眉眼,如同深陷漩涡,记忆如浊浪裹挟了我的思路。 “宋昀。”我浅声开口。 少年怔了一下,随即嘴角上扬。 我都记起来了。半个月前,裴颂从剑南来的那天,宋昀也同路出使归来。他回来后即刻得到了宋墨成的死讯,然后他哥哥赴洛阳为父鸣冤。他主持丧葬事宜,维持家中生计,原本的科考大约也要为守孝而取消。 而沧海桑田之后,他依然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模样,温和,纯良,言笑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