槅扇被撞开，人一个接一个地闯入，先是周从安、裴颂、晚间还在勤奋工作的鸿胪寺丞，然后是谢乾灵、宋晔。 裴颂拽着我的手，谢乾灵按住我的肩膀，鸿胪寺丞跪在地上磕头。 周从安：“郡主莫冲动啊！”裴颂：“洛泱，世上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都忘了吗？”鸿胪寺丞：“郡主啊，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多荒唐的都行！”谢乾灵：“郡主说好了两不相负……”台词声情并茂，自然逼真，我差点就要信了。唯独宋晔神情复杂，一言未发。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我被吓得思绪翻滚，甩开裴颂和谢乾灵，迈着小碎步连连后退，对着一屋子的吵嚷皱了半天眉头，最后吐出一句：“都闭嘴。” 五人总算是安静了下来。我问他们：“碧环和你们说什么了？” 裴颂答，“说你想不开啊。” 鸿胪寺丞环顾四周，“是这么说……可这不见白绫，也不见兵刃……” 我解释道：“孟师爷先前叫我为他作伪证，曾以毒药相威胁。此药熟褐色，微涩，制成丸口服，服食后过三日发作，若及时服用解药则身体全无异常。从阆中到洛阳的一路上，我三日一毒药，三日一解药。现如今毒药已吞，而我为陈明真相不得不失信于他，所以未得解药。” 吵闹又起。周从安惶恐地磕头：“多日把脉竟未曾发觉，老夫有罪！”裴颂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乾灵拂袖蹙眉：“难怪孟师爷对郡主丝毫不曾生疑……”惊愕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半分演戏半分真。 我避开一屋子的目光，垂眸道：“我是想说，生死并非我一人意愿所能左右。你们若不希望我丧生，找医者也好，找孟师爷也好，总之不必来找我。” - 当晚，谢乾灵和裴颂夜叩宫门，把皇帝老头从睡梦中叫醒，揭发了孟韬给我塞毒药的卑鄙行径。皇帝老头下了一道“连夜提审孟韬”的口谕，又把大理寺的几位官员从睡梦中叫醒了。 周从安和几位太医署的医监医正连夜翻阅古，尝试寻找那不知名毒药的蛛丝马迹。 碧环在我房中来回踱步，口中不住念着“怎么办呀怎么办呀”“一定要找到解药一定要找到解药”“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孔老夫子保佑玉皇大帝保佑太上老君保佑三清天尊保佑”。 无论外头是何等风雨，总之我要好好睡一觉。 我想，生命倒计时的三天里，我要像寻常日子那样，该吃吃该睡睡，不吃不睡的时候读写字画图纸，以及…… “还剩两日。明日去游香山，后日去逛南市，你陪我吧。”我这样对碧环说着，她安静了下来。 走之前，我还想再看看这人间。 - 出城时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天将破晓的黎明，裴颂不知在宫里还是在大理寺，鸿胪寺的官员还未上值，守城的禁军开城门不过半个时辰。我毕竟没有被软禁，遇着守卫解释两句就成了。 往城南二十余里，便见群山平缓开阔，与冰封的伊水河为邻，连绵至视线尽头。积雪给山头覆上厚厚一层素白，在晓光的晕染下柔和而清新。 今日又降大雪，山路无人清扫，因此我在山脚下了车，与碧环徒步慢行。我望着雪景冥想，而碧环望着我的背影冥想。一路无话。 这里的香山寺颇负盛名，危楼入云，殿宇巍巍，黑陶瓦构成恢弘的歇山顶。据闻这香山寺建于前朝，河东兵变后荒废日久。直至近几年洛阳热闹了起来，它才跟着重获新生。香客本该络绎不绝，今日却被大雪堵住了来路，偌大的寺院独我一个来访者。僧人见了我很是惊喜，端来姜茶给我暖身子，还专为我烧了一盆炭。 我到大雄宝殿上了一炷香，许下“来世投个好胎”的愿望。也不知如来佛祖有没有那神通帮我实现。保险起见，我决定回城后再去上清宫拜一拜太上老君。 跨出大雄宝殿的门槛时，我又颇有些恐惧地想——死得太早了，会不会下回投胎仍是在乱世？ - 走出香山寺时积雪更厚了，大约没过整只脚，每一步踩下去都松松软软。我觉得这正是堆雪人的好时候，于是像上次一样滚了两个雪球，贴上眼睛和嘴巴。 “你真可爱。”我愣愣地盯着雪人小巧的眼睛，如是对它说。 雪人没理会我。不过没关系，它陪陪我就好。我想伸手抚摸它圆滚滚的脑袋，结果差点把脑袋一角削平。碧环哭笑不得地帮我修复，而雪人依旧弯着嘴角，一言不发。 我又盯着我的宝贝雪人看了一会儿，身后的碧环突然冒出一句：“郡主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叫您？” 我旋即竖起耳朵。风声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叫
喊。 “郡主——郡主——” 碧环比我先辨认出来：“是阿谯。他一向跟着四殿下的，那是不是四殿下也……” 然后我转身，便见茫茫风雪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若隐若现。谢乾灵负手朝我走来，脱下紫红襕袍往我身上披，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翻领及膝缺胯袄子。 敏锐深邃的目光扫过蓝天和树林，在雪人身上停留得久了一些，最后与我相对。 “郡主怎么在此处。” “殿下怎么来了。” 两句话同时响起。 我向城门口的禁卫军交代过行踪，沿路有车辙印，山脚有车夫和马车，山路上有脚印，他能找到我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莫名其妙来找我。 我先回答了他的问题：“来赏景。” 随后他也回答了我的问题：“孟韬同意交出解药，条件是郡主亲自单独见他。” - 雪天路滑，何况我现在走的是下坡。谢乾灵似有极好的定力，走得不快但至少从容，阔步向前迈时身子都不带晃一下。 而我还在慢腾腾地挪动，一脚踩进雪堆，再拔出来，再踩进雪堆，再拔出来…… 饶是小心至此，我也还是摔了两跤。 阿谯嘀咕：“香山已是很平缓的山路了，真不知郡主方才是怎么上来的……哎哎哎哎——我的腿！” 阿谯也仰面摔在雪地里，碧环噗呲地笑出了声。 “上坡和下坡能一样吗！”碧环瞪了阿谯一眼。 四人摔了两个，走在最前面的谢乾灵终于驻足回头，亭然立于婆娑树影中，素白的袄子与雪光相融。 然后他出现在我面前，伸来一只手。 我觉得现在起身只会更快迎来下一次摔跤，索性坐在雪地里，任由凉意透过袍衫钻入骨髓。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照刚才的摔跤频率，我还需要摔八跤才能到山脚。届时孟韬那解药也不必纠结该不该要了，直接交代在这里了。 于是我伸手搭进谢乾灵的掌心。一股强劲的力量把我拽了起来，温热的感觉自手掌蔓延至全身。 我想，谢乾灵作为唯一一个走路稳当的，必须人尽其才。于是我回头看向同样走路摇摇晃晃的碧环和阿谯。谢乾灵不是还有一只手空着么？至少再带一个吧。 可眼前，阿谯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了起来，屁颠屁颠跑到碧环身边：“我扶你，两个人一起走就不容易摔着了。” “走了。”谢乾灵拉动我的胳膊。 我保持龟速，连带着他也放慢了脚步。 “本王原以为，郡主即便知道孟韬有解药，也不会去。”他眼睫微挑。 我道：“殿下若是希望我死，过会子我见孟师爷，烦请帮我排查一下各方眼线。如此，我才好把解药昧下。” 谢乾灵忽然手握得更紧了。 “郡主若能死于太子党之手，的确对本王有益。魏丹峰之事，也的确是本王安排。他还是头脑简单了些啊，郡主空口无凭一句‘不想活了’，他竟就这么信了……只是这一次，若能得解药，郡主还想放弃生的机会么？” - 抵达大理寺已是一个时辰后。衙门里分外热闹，皇帝和几位后妃各派了人来打探情况，太子亲临现场，大理寺官员凑在一块儿皱眉叹气，有人说“解药竟要郡主亲自出面，真替咱们大理寺害臊”，也有人说“郡主去了兴许最省事呢”。 皇帝下旨给我拨了一队领军卫，百来名甲胄铿锵的武士在狱门口排成两排。如果孟韬威胁我的性命，我尖叫一声他们就会冲进去。 站在大理寺狱门口，我收获了一大串叮嘱和祝愿：“郡主万事小心呐！”“老夫会诵经祝祷郡主一切顺利！”“要活着啊，你身后可是整个剑南。”“郡主说过不负本王，莫要忘了。”最后一句是谢乾灵在给自己加戏。 我目光探进重犯大牢，狭长的道路两侧尽是木栏杆，石阶尽头一团黑。狱卒提着灯向我躬身：“郡主，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