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坊门关闭一个时辰后,我独自从侧门出,沿院墙往宋宅溜去。周围多是些点不起灯的人家,一路夜色茫茫,唯有三分明月洒下银辉,照出院墙和门楼粗糙的轮廓。这个点巡逻兵想必睡了,宋宅的看门小厮也睡了。没有任何人会瞧见我“鬼鬼祟祟”地站在宋宅门口。 我像个贼,但不是贼。我不是来劫财的,相反,我是来送财的。 确认四下无人后,我掏出怀中的褡裢,抡起手臂瞄准围墙上方。褡裢里塞了十四个银锭。为把它们挤进一个褡裢,碧环走遍集市找来最大号的褡裢,却没想到体积问题解决了,还有重量问题。 三,二,一,扔!……扔不动。 三,二,一,再扔!……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吧。 墙翻不过去,我决定通过漏花窗塞。沿着长长的围墙一圈走下来,我发现一处海棠纹漏花窗有着全宅最大的空隙,却也不容褡裢整个进去。那便只好委屈他们一锭银子一锭银子地捡了。 明日宋宅的人醒来,将会看见主屋和厢房间的连廊里,十四个银锭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这样一张字条:“草民因承袭祖辈产业偶得大额钱财,见阆中时疫如此,愿以钱财出捐,为黎民求医买药。乞请官爷以时疫为百务之重。” 这么多白花花的银锭,富贵人家看了也要眼红,我不信宋墨成能心如止水。可他若是由此生出捞油水的歪心思…… 不急,字条还有后半段。 “草民并非不愿信任。只是官府大多贪赃成风,草民不敢轻易托付钱财,故而给阆州刺史及六曹参军每人以相同数目的银钱。倘或比对中有数目不一者,还请官爷追责。” - 回屋后,厢房隔间。 油灯昏暗,在床铺边投下小小一个光圈,地板一片木纹被照得照得深刻清晰。我侧躺着,一手伸到光圈里,打开三个蓝地绣花褡裢,倒出余下的银钱来。 还剩三十两左右。 于普通百姓而言,能用银两来计算的都算巨款。如果无病无灾,这三十两够我吃喝玩乐到下辈子。 碧环侧躺在我对面,睁眼看着银子,“药方也给了,钱也给了,该是仁至义尽了吧。” 我嗯了一声,“仁至义尽。” 无论对剑南,还是对邺,都已仁至义尽。 碧环一笑,“姑娘也要好好过日子了。” 我们装好所有银两和铜钱,把褡裢往枕头底下塞,然后灭灯,各自缩进柔软的被窝里。 “修墙的东西都买好了?” “都买了。只是……姑娘真能自己动手?” “别小看我。” 睡意席卷而来,我轻轻阖上眼。 “明天……我要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吃顿好的。”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 次日早晨。 “你是……” “我是来修墙的。” “可是,我也是来修墙的。” “啊?你?” “狗洞”的另一边,站了个粗布衣衫的年轻小哥,满脸粗糙,一身尘灰,脚边是青砖,石灰砂浆,以及一桶水。 我又看了看我的脚边,也是青砖,石灰砂浆,一桶水。 我心下疑惑,“我昨日和宋公子提过的,这墙我来修。” “哎,可是,可是……”小哥满脸惊愕,“我是想问,姑娘,你……会砌墙?” 我点点头。 小哥用眼神指了指身后,“这户人家请我来的,你问他们家的人去……你也是你那头的家里人请来的?不对吧,你一个姑娘家……” - 那小哥转头去找人询问,最终叫来了宋昀。 我昨天去宋宅时提过修狗洞的事。宋昀跟我客气地说“不必”,我也客气地跟他说“不必”。就这样来回推拉,我也不记得我们各说了多少回“不必”,或者与“不必”同义的各种语句。 总之一番解释后,三人皆是一愣。我和宋昀对视一眼,宋昀和那小哥对视一眼,我又和那小哥对视一眼。 “……看来就是个误会。”小哥总结。 “不是……白姑娘你还会砌墙?”宋昀还没从惊讶中走出来。 我又一次点头。这是我人生第无数次在“你还会筑造”“你还懂承重”“你还会木雕”一类的问题面前从容不迫地点头。我觉得好生奇怪,我有手有脚有脑子,还有一个匠人出身的师父,学得一身匠造本事难道很稀奇吗? - 最终
决定,我和宋家请来的夯匠一起砌墙。宋昀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一会怕我累,一会又怕我脏了衣裳,前前后后从家中来回三四趟,给我们送来清水、手巾、方凳、点心。而我和泥土砖瓦打了十几年交道,爱吃爱喝爱干净的娇气早被打磨得一点不剩。 虽说术业有专攻,画图纸才是我的专攻,但砌墙这种难度的事情,其实也不需要特别专攻。对面的小哥拿出绳子来测量,口中念着长宽高,我便十分默契地垒上砖块。内行人和内行人之间不需要商讨下一步怎么做,所以,闲置的两张嘴可以用来聊天。 他说他叫窦小七,和我师父一样是民间的工匠。这种人一般在作坊里代代相传,不归官府调遣。这若是放在前朝,他只需在作坊里接活,从学徒到老师傅,再收下一批学徒,简简单单就是一辈子。可是战乱横行的年代,哪哪都需要工匠,他现在一个月有二十天在服役。 “姑娘,你怎么也会这些男人的活计啊?” 我的思绪飘向很遥远的过往。 “我拜师的时候还不知道,原来这世道对于男子该做什么,女子该做什么,早就下了规定。师父当时并不告诉我这些,他只给我看图纸,让我动手,问我有没有兴趣。” 窦小七啊了一声,“那你怎么不反悔呢?姑娘家做这些像什么样!” “不反悔。我是真的有兴趣。” 姑娘家又如何呢?哪怕身在男人堆,我也不认为自己误入了一个专属于男人的行当。我自己就是例外。 - 墙体已十分陈旧,好在青砖结实耐久,无需整个翻新,没有破裂的地方补一下石灰砂浆即可。上石灰砂浆前,需提前一天把墙体用水浇透,这便是我们今天的任务。 我们都买了新的青砖来,两人蹲在狗洞边,一人一块砖地往中间搬,眼看就要瞧不见对方。 “姑娘真是干这行的?”窦小七盯着我的手面露疑色。 我明白他在想什么,“这是觉得我手上茧子过少么?” 他点点头,伸出自己的手来,上面布满了粗糙的细纹,茧子多得数不过来,尤其右手食指内侧。这是抹石灰砂浆时手拿铁抹子使力的地方。 我解释:“这些手艺,我两年没碰了。” “姑娘不是说有兴趣么?” 我想起两年的王府时光,“这两年忙别的事去了。” 最后一个缺口被填上,我们被分隔在墙的两边,他真诚质朴的眼神从我视线中消失。 “明日见。”我对着墙喊了一声。 对面却是宋昀的声音翻墙而来:“姑娘!朝露姑娘!” 我懒得出门绕路,索性决定拆一块砖,动手时才发现对面也在拆砖,一时两股力量自两头相向挤压,砖块反而卡在中间动弹不得。对面传来笑声的同时,我也不由地失笑。 “从我这头捅出来吧。”窦小七喊了一声,我们才终于产生默契。 我弯腰半蹲,透过一块砖大小的洞看向对面,清光里是宋昀眉目分明的脸。他和窦小七分别找了砖块当凳子坐,一人一边地侧靠着墙根。 “我爹听说了在补墙,忽然找我说不必补。”宋昀温和的声音穿过墙洞。 “这是为何。”我不解。 “我也不知道。”宋昀向身后看了一眼,摇摇头,“正要问呢,门口来了个回春堂的郎中,把我爹叫走了。” 回春堂的郎中找阆州的司户参军,我猜是为瘟疫而来,“想来有急事,不妨等等。” 不想宋昀知道内情,顺口就说了下去:“的确是急事。那郎中是为求官府统一买药材来的,眼下这不是闹时疫么。” 窦小七哦了一声,话音里透着激动的心情,“原来贵府是做官的啊。时疫闹了好几天,终于官府要管了,好事,好事。” 宋昀却是一声叹息,“爹爹早就想管了,我家中小妹就染了时疫,他岂会不知。只是章叔……就是咱们刺史,递给朝廷的奏疏也还在路上,等朝廷派人下来,病患都要没命了。” “那怎么办……” “章叔那边已有大概的思路。设养病坊,挨家挨户发放艾草苍术,请医馆开设义诊……举措无非就是这些,现在的问题是没钱。” “朝廷不给钱啊?” “给,但是慢。奏疏递上去只是第一关,后面不知多少层审批,何况户部未必有多配合。我们缺钱,别处也缺。” “我们这里是人命呐!” “岭南饥荒,北境抵挡突厥,还有这里对付剑南,也都是人命。” 冷声冷气几句话,便勾勒出一整个天下的兵荒马乱。 <
r> “那那那那那……”窦小七忧心到说话结巴。 “你别问的太快行么,有句话我早在嘴边,被你这么问了一圈反倒没机会说了。”宋昀失笑,“大约是老天开眼,昨夜有一陌生人说是偶得先祖遗产,趁无人发觉时,往我家院中丢了十四个银锭,一个十两,留下字条说是自愿捐献用于防疫救灾的。” “十四个银锭!一个十两!一百四十两!”随着划破天空的尖叫声,我几乎可以想象到窦小七惊诧万分的模样。 “不止。”宋昀补充,“此人颇有几分机智,为防捞油水,给刺史和六曹参军每人送了一百四十两,所以一共是七个一百四十两。” “九百八十两!” 砖墙另一边的我有些心虚。其实吧,我固然有钱,但不至于这么有钱。字条里那番话纯属胡诌。不过目的是一样的,待宋墨成赶到州衙与同僚确认时,事情已经传开,他也就没机会捞油水了。 窦小七:“究竟是哪位活菩萨?能不能把人找出来,让我磕几个头?” 宋昀:“半夜隔窗抛物,显然是不留名之意。” “哎呀,一出手就是九百多两,放眼阆州能有几户人家嘛。” “不,我和爹爹不打算找。”宋昀温声道,“既然不想留名,我们纵然找到了人也不宜搅扰。我想,用好每一笔钱便是对此人最好的反馈。将来养病坊建成,药材发放到每家每户,他会看到的。” - 自称“草民”是故意的,用黄麻纸是故意的,字是碧环写的,措辞也是碧环草拟的……我相信对面两人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位神秘人士此刻与他们仅一墙之隔。 幸得一墙相隔,他们瞧不见我的脸,否则此情此景,控制表情实在困难。天知道我此刻的表情有多复杂啊。若说在笑,似乎掺了点苦涩。若说在哭,又好像多了点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