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宫。 虽然是皇帝临时决定,但徐修容却早早地就已经候在了门口,钱御女跟在她身后,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皇帝看了她一眼,她便立刻退了下去。 待进到碧霄殿内,徐修容关心地问道,“白才人如何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一挥手,邓丰明便十分有眼色地带着下人退了出去,并关上了大门。 “她怎么样,你应该很清楚。” 徐修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低下头,“圣人在说什么,妾怎么有些听不懂。” “事不过三,你该收手了。”皇帝双手附在身后,注视着面前面这个无表情的女人。 “哈。”徐修容抬起头,短促地发出一个笑音,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妾做的一切,不都是圣人心里所期望——” “啪——!” 徐修容的左脸被皇帝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她用手捂着脸,口中未尽的话语却并没有停止,“不管是高昭媛、惠美人、白才人还是王才人,你通通都不在意,她们都只是你的棋子,她们的孩子也是。你只是害怕,这次白才人死了,超出了你的掌控,你害怕了,你怕我会伤害到柳如岚和她的孩子,不是吗?” 皇帝收回了手,情绪已然恢复平静,“高氏是自作自受,至于惠美人……吾亦怜惜她所受之苦,你所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你自己的臆测罢了。吾只是看在徐崇论和太婕妤的面子上,给你一个体面,再闹下去,只怕没人能给你收场。”皇帝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徐氏累世公卿之家,出任宰执者十余人。徐崇论是徐修容的祖父,乃当世大儒,虽不在朝堂,却仍有巨大的影响力。 “哈哈哈哈,多亏了妾姓徐,是不是?”徐修容仰天大笑,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出来,“你不敢杀王采苹,因为她姓王!” “世家女抢了你母亲的位置,抢了你皇后的位置,可你却只能忍,只能忍着!” 皇帝无动于衷地看着徐修容,并没有反驳她。 当初张皇后虽是太穆皇后亲自指婚,但确实是世家逼迫的,为了遏制世家,太穆皇后才又选了出身寒门的清流官员李才赡之女李玉薇入宫。 “修容听闻白才人之事太过伤心了,有些失态了,吾改日再来。”皇帝微微提高了声音,守在门口的邓丰明立即推门而入,替皇帝整了整衣服,躬身做请。 皇帝出门时,目光转了一圈,没见到一个人影,微微点头,“做得不错。” 邓丰明身子弯地更低了,“圣人谬赞,都是奴应该做的。” “回未央宫吧。” “是。”邓丰明应道,甩了一下拂尘,高声唱道,“起——驾——回——宫——” 皇帝走后,徐修容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的心腹宫女葳蕤、辛夷听到哭声,连忙奔了进来,一左一右扶起了徐修容,将她扶到了座位上。 哭着哭着,徐修容反而笑了出来,她喃喃自语道,“其实你也没有那么爱她,不然你根本不会让我说出她的名字……也不会让皇后生下嫡子……帝王之心……哈哈哈,竟是如此的冰冷无情……无情啊!” 葳蕤辛夷两人一声不吭地立在一旁,恨不得捂住耳朵把自己缩到地上的影子里。 而燕虞这边,她实在好奇,又不敢随意打听,只好临时遣春雨往长乐宫走了一趟,待她回禀后,便带着夏花夏莲直奔长乐宫去了。 “二娘,你可知道什么隐情没有?”燕虞上来就直奔主题,此时的弹幕也早就炸了,毕竟任谁突然听说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人下午就没了,也会感到惊讶和好奇。 柳如岚摇摇头,“据说王采苹发狂之前没有任何征兆,直接就奔着白才人去了。” “不过我早上的时候,看王采苹摔碎杯子的时候,总感觉她有些不对劲。”燕虞说道,“二娘你有看见吗?她眼睛发红,手也在抖。” 柳如岚点点头,“王采苹当然不可能只是因为见到白才人,就突然被嫉妒之情冲昏了头脑,一定是有什么诱因。” “莫非……是那楹香花?”燕虞思来想去,王采苹两次不对劲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花香。 早上请安时,第一次入殿的白才人身上的花香,以及洁云阁门口那一片盛开的楹香花花香。 “或许吧。但圣人没有追究,此事也就尘埃落定了。”柳如岚道。 就如同当年的高氏一样。 燕虞沉默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此事明显不对劲,圣人为何……?” 她还记得,王采苹当年就是因为爱慕圣人,才想方设法入了宫。 “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王采苹因年龄不够,求到了太后头上,推迟了一年选秀,才得以入宫。” 见燕虞点头,她又接着说道,“而白才人,她和丽美人关系匪浅,可以说,是专门送进宫来,帮丽美人固宠的。她们两人,都是靠人推了一把,才得以入宫的。” 这两件事,燕虞早就知道了,她不太明白,柳如岚此时突然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如今,这两人一死一疯,从此将在这宫里销声匿迹。”柳如岚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 燕虞震惊地张开嘴巴,“你……你是说,这……这是圣人做的?” “当然不是。”柳如岚摇摇头,“圣人只是纵容罢了。”她顿了顿,“你不知道吧,圣人从洁云阁离开后去了慈宁宫,从慈宁宫出来以后,他去了翠微宫。” 去慈宁宫,显然是去告诉太后,可是从慈宁宫出来,为什么要去翠微宫?难道圣人这个时候还有心情临幸宫妃? 当然不可能。燕虞在心里回答自己。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皇帝知道这件事是徐芝做的。 “圣人今日宿在翠微宫了?”燕虞问道,心提了起来。 “圣人在翠微宫呆了半柱香的时间,就走了。说徐修容得知白才人死讯,伤心太过,不能伺候,因此离开了。”柳如岚道。 那就是去警告的。燕虞在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这口气松到一半,她忽然怔住了。 因为她猛然发现,自己对于皇帝的道德底线要求,好像越来越低了。 “徐芝、王采苹、白嫣然,其实都被圣人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还有丽美人。”燕虞叹了口气。 这次看似丽美人受益匪浅,白得一个皇子,生母又去世了,日后不用纠结生恩养恩。 可这个皇子,真的这么好养吗?又岂知日后不会横生枝节? 她不期然又想到了高氏,和自己。 这次,柳如岚很久都没有说话,好半晌,她才道,“所以三娘,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对圣人投入真心。” “我自然是不会,那二娘你呢?”燕虞反问道,她还记得白才人刚有孕不久,她和柳如岚讨论徐修容时,提起圣人当年,柳如岚脸上的表情。 柳如岚一时间有些怔然,半晌,她苦笑一声,“是我错了,你比我清醒地多了。” 但其实,燕虞知道,皇帝待柳如岚确实是与他人有所不同的,所以燕虞能很清醒地当一个普通的宫妃,而柳如岚却很难。 帝王稀少而独特的柔情,确实容易让人沉溺。 两人对视半晌,燕虞换了个话题,“说起来,白才人殁了,王采苹居然只是被贬为采女,我还以为她会被直接赐死呢。” “她毕竟是王氏女。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后还在这宫里呢。”柳如岚收拾了一下情绪,语气平静了下来。 “世家女……就能有如此特权吗?”燕虞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愤懑。王采苹如此,徐芝亦如此。 好像她们做错了事,都只需要担负轻轻的一点责任,甚至不需要担负惩罚。 柳如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其实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白才人她本身不过是一介平民罢了。” 平民。世家。 这其中的差距犹如天壤悬隔,更遑论白嫣然她本身,也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 纵使入宫,做了宫妃,飞上枝头,却成不了凤凰。 “今上继天立极,乾纲独断,又怎能容许世家在旁指手画脚?”燕虞问道。 从这次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圣人的性格,是绝不容许别人插手自己的决断的,哪怕一时做成了,日后他也会想办法毁掉。 “先帝虽出身士族,但家族底蕴并不丰厚。”柳如岚叹了口气道,“在打天下时,不得不依靠世家提供的钱粮和兵将支持,也因此,皇室与世家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很难割裂。” “你知道,平南王是怎么去世的吗?”柳如岚问道。 燕虞点点头,“我知道,平南王据守岑东省豫山府,最后因弹尽粮绝,战死在豫山府。” 平南王是太穆皇后唯一的女儿,也是圣人的长姊,因骁勇善战,统帅一支女子军,破例赐封平南王。 “你错了。”柳如岚眼里难得的露出一丝怒火,“平南王据守豫山时,先帝早就预料到敌军会攻打此处,提前派了援军带着粮草驰援。” “可那援军将领,居然眼睁睁看着平南王的军队,守城一月余,弹尽粮绝,不得不出城与敌军决一死战,然后在平南王战死,敌军自以为攻城成功之时,突然领兵杀出,守卫豫山府,独吞了
所有战果。” “那领兵之人,正是吴郡崔家家主嫡子崔朗,如今的兵部尚,他嫡亲的妹妹,嫁给了王誉,就是王采苹的父亲。” 柳如岚是武将之女,因此更能明白当时平南王的绝望之情。 “我猜,圣人比谁都想把世家从朝堂上连根拔去……可是不行。一旦现在与世家反目,不仅整个朝堂都会垮掉,甚至连皇权都岌岌可危。” 燕虞也在史里读过,雍朝前期,世家子弟甚至可以比宗室子弟还要嚣张。 她记得之前看过一段野史故事,说是某世家嫡子与某郡公争夺花魁,世家子争不过,竟带着小厮将郡公揍了一顿。 虽说第二天,世家子就被家长压着去王府赔礼道歉,可也只是赔礼道歉而已。 她此前一直将这类小故事当个乐子看,直到今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世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