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文学

白神医

楔子: 永隆四十年,小满已过,时值麦秋时节,百花争妍之佳时。 然,不知何因京畿繁花迟迟未绽,有不轨者乘变起乱,广散讹言致民心不稳。 帝为安抚黎庶,遍寻天下有能之士,均未解之。 同年,小满节气过后十余日,长安首富皇商之家慕府诞一女,此女诞生之初令府内百花吐蕊,馥郁芳馨传遍全城,京畿繁花于一日之间尽数怒放。 帝闻之,龙心大悦,视之祥瑞吉兆,躬亲扶掖,钦赐慕府百年皇商之称誉,赏赐珍宝无数,风头一时无人能出其右。 慕府家主慕成瀚亦甚为疼爱此女,为其取名——芳漪。 ——《大应异闻志》载 疾风自耳畔呼啸而掠,瑟瑟劲风将华丽的衣袖刮得猎猎作响,身体仿佛是一只折了翼的孤鸟急速沉坠。 心痛、无助、恐惧…… 宛如潮水夹携凛冽的寒意汇涌遍体,凄恸彻骨。 恍惚间有冰冷从眼尾消逝,凄迷了视线,模糊中一抹白影衣袂翻飞于寒风料峭里,飒沓相随。 眼前逐渐浮现出陌生的景象,一带蜿蜒奔流的河水荡漾着斑驳脂粉光,两岸牧草萋萋,野花连绵,飞鸟振翅荡掠过无垠田野,徒留哀哀嘶鸣。 落日熔金,霞光漫天。 一道颀长的身影被缓缓拉长,那人身姿挺拔负手立于麦浪之中,白衣墨发随风迎荡,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一人,仰望残阳西斜,孤独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 千山一碧,浮云出岫,鹤唳云端,微凉山风拂过平野高原,绵延了十里的杏花次第绽出素淡芳姿,亭亭含俏着漾出婆娑舞态,漫山遍野浸着一片雪魄冰姿。 劲风掠枝,淡雅花瓣抵不住风的敦促簌簌辞柯,一抹清隽身影自杏花雨中分拂花枝翩翩踱来。 乌靴碾着满地霜白怡然徐行,行走之间玄衣袍袂翻飞卷起花瓣无数,宽袖微微晃曳出弧度,臂弯处几道子被锐物刮划过的抽丝痕迹若隐若现。 男人一头柔亮发丝仅用一根棕色丝绦绾作一束高马尾,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中透着三分温雅的儒气,剑眉斜飞入鬓,细长狭眸中色泽澄澈如炬,又幽深如渊一眼望不到尽头,看不清那一端究竟隐藏着什么。 明媚天光的照耀下,一袭玄黑与一片雪白对比格外强烈,恰若白宣上精心勾勒出的一笔墨迹,背后群山万壑绝岩耸崖仅为衬。 山风催送杏花离枝,纷纷扬扬落满他的肩襟,淡绯色唇瓣翘出一个细微弧度,袖底露出修长分明的手指,慢慢拂去肩头落花。 在望见不远处矗立的一排简陋院落时,他慢吞吞理了理手头的物什,举步踱了过去。片刻后站定于小院内的一间茅屋前,正欲上前伸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来。 他从身后拿出一束绽得正潋滟的杏花,展颜笑问:“小娘子的身体可好些了?” 屋内推门的人微微一愣,顿了少顷,扶门接来一大捧杏花,垂首轻轻一嗅,莞尔颔首,“有劳白神医费神关怀,小女子的身体已无大恙。”身体稍稍侧倾让开进门的路,她抬臂做出邀请的姿势,轻声言道:“白神医不妨进屋喝盏茶罢。” “在下正巧口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被唤作白神医的玄衣郎君爽朗一笑,从善如流地进了屋,在木案旁屈身跽坐。 木案上,一鼎老旧的风炉火烧着发出‘噼啪’地响动,茶釜里水声鸣沸,咕噜噜冒出蟹眼大小的气泡,空气中隐隐流动着一股怡人的清甜妙香。 等到杏色茶水缓缓斟入黑釉茶瓯中,升腾出飘渺的雾气浮荡起水沫子,香气愈加浓郁扑鼻。 白神医发出由衷地赞叹:“妙哉!妙哉!这山蜜草经由芳漪小娘子烹煮,竟变得如此馥郁怡人。我原以为平日喝得茶尚算不错,未料今天两厢一较真真是相形见绌,在下实是鄙陋无知。” 那一副煞有介事的品评模样,使得芳漪略微赧颜,抿了抿嘴笑道:“白神医谬赞了,小女子清晨散步偶然发现山谷里的灌丛间生长着许多的山蜜草,骤然想起在家中时常拿它来佐着五色饮子喝,闲来无事索性摘下些烹煮啜饮几口,打发打发时间而已,不敢同神医平素喝得君山银针相提并论。” “君山银针固然好,可惜入了口也是索然无味,远不及佳人纤纤素手烹煮相待的山蜜草茶。” 白神医张嘴吹了吹沫子,摇首嗟叹,趁饮茶的空隙黑眸微抬,暗沉视线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对方面容虽仍显苍白无血色,但却丝毫不减她妍丽风华的容色。 秀眉如月,眸光粼粼,肤若凝脂,琼鼻挺翘,嫩粉的唇瓣微抿,通身气质像芬芳吐蕊

般幽静恬雅,的确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只可惜…… 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半是怜悯半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利落饮尽盏中茶水,施施然搁下茶瓯后,闻得芳漪饱含疑惑的声音:“白神医的衣服可是在哪处刮到了?” 白神医咦了声,沿芳漪的目光低眸瞅了一瞅,摇着脑袋满不在乎道:“约莫是分拣药材的时候勾到枯枝锐刺,无甚大碍。” 他的口气显然把刮坏衣服当做了家常便饭。 芳漪无奈一笑:“神医且暂坐。” 她径直起身自顾自转回里屋,待再次出来后手上端了一个笸箩,里面整齐码放着绣绷子、丝线、剪刀、针,取出了一绺玄色的丝线,捻起针对准针眼穿了过去,挽了道结扣,她开口道:“劳烦白神医褪下外衫,小女子帮你缝补缝补,很快便能好。” 少女澄澈目光定定瞧着对方,眼中殊无异色,端的是一派落落大方并没有其他女儿家忸忸怩怩的样子。 “那……就劳烦芳漪小娘子。” 白神医咽下本欲推辞的话语,依言褪下外衫递去,他默默饮着山蜜草茶,眼风间或瞟向少女一双灵巧的玉手,持着针线的手指飞快自衣料中穿梭游走,苍白的面庞神情认真严谨,恍惚间竟有短暂的失神。 半炷香后,持剪绞断留存的线头,芳漪将针插回一团布料中,用力抖了抖衣裳递予白神医,矮身拾掇起笸箩送进里屋。再出来之际见他正抚着臂弯处缝纫好的地方出神,笑着打趣道:“神医该不是嫌弃小女子缝制得太丑,以致无言相对罢?” 白神医咂了咂嘴巴,衔着一丝浅笑,佯作忧愁状皱紧眉头,“唉,承芳漪小娘子的巧手,将我这破衣烂衫缝得这般好,在下都快舍不得继续穿下去,唯恐在哪里又给弄坏。”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狭眸蕴含点点笑意,重新起了个话茬:“唔,小娘子莫要再一口一个神医的唤着了。如若同先师相比鄙人便犹如那坐井观天的井底蛙,再者要是让先师的在天之灵听见,怕是该夜半入梦来紧我的皮,且这样的称呼显得甚为疏远难听,往后你直接唤我白辛即可!” 略略踌躇一会儿,芳漪微笑回道:“既是如此,那白辛你也直接唤我芳漪便好。”语毕,提壶斟满了茶瓯,她啜饮一口,眉目间浮现重重忧虑,嘴唇翕张两下,缓缓续道:“白辛,现今月桓身上的外伤已全部愈合,可他怎么还没有醒来的迹象?况且你不是说他就快醒了吗?眼下已经过了数日,若还不醒的话岂不会……” 察觉到一丝不妥,她话语稍顿,努力平复好心情,敛掉语声中泫然的哽咽,竭力维持着镇定,“我、我并非是质疑你的医术,抱歉。” 白辛是自己和月桓的救命恩人,倘使没有他伸出援手襄助。纵然是从山崖下九死一生的侥幸活了下来,在深夜里的山林只怕会遭野兽伏击,搞不好连尸骸都不剩。 对于他,自己说话的语气不该那么冲,应当抱予信任。 “无碍,正常人在焦灼状态下都会有些负面情绪,这点可以理解。”白辛不以为忤,垂眸嘬了口茶,娓娓谈道:“其实自百丈高悬崖坠落根本无生还的可能性。不过月桓同你在极速下坠时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挡了挡,卸掉了大半力道减小冲力,最后又挂到树枝上,捡回条性命,也委实是个奇迹。” 他的指尖摩挲着黑釉茶瓯,继而沉吟道:“你之所以能很快苏醒,大抵是月桓以身体相护独自承受了陡峭石壁的刮蹭,坠入崖底时又主动垫住你,使你大大减少受伤的概率。而他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的一大因素,主要是因身上伤口太多导致失血严重,其次便是内力的亏空……” 切切听着一席话,芳漪心底难过之余,记忆深处莫名闪出一阵白光,迷茫恍惚中有雪片般的纷杂画面飞掠,隐隐绰绰的景物、背影、面孔交织成丝网兜头笼罩。 耳畔好似有笑语琳琅,眼前模糊的幢幢人影来回奔走在她从未见过的殿宇亭榭中,华贵绮丽似乎诠释不了此地的风貌,那感觉就像置身于传说里九天之上的天阙。 脑海里的画面再次一转,这回仿佛远离了纷扰嘈杂的地方,定格在某座画栋雕梁的宫殿内。地面浮云薄透缭绕,使女模样的人垂首静立,一缕青烟从鸂鶒香兽喙里淡淡流溢,满堂萦绕着恬雅的辛夷香。 重重罗帷之后,好像有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对镜试钗,前所未有的熟悉感指引着她上前拂开罗帷。 步履一点点靠近,却在那女子身后骤然停住,她浑身像被钳制住动弹不得,努力探首去看向镜子里女子的面容,不知怎的视野里一片模糊,仿佛周遭有屏障围裹着,故意使她看不清楚。 芳漪欲将这浮光掠影探个究竟,竭力伸出手想要扳过女子的肩膀时,一股熟悉的痛霍地在心脏蔓延开,犹如万千铁锥嘭嘭凿心,空洞而

沉重,密密匝匝的汗珠布满苍白面庞,唇齿间弥漫着浓重锈味,眼前事物兀然陷进一片漆黑沉静的泥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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