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时的刘湘玉聪明好胜,她当然知道如何做会讨喜,也知道这个时代的读人喜欢什么。 她那时候走了捷径,写出了一篇她理想中的,天马行空的,完全符合这个时代的赋。 《长乐赋》一炮而红,接踵而至的夸赞完全在刘湘玉的预料中。 所以当她亲眼接触到一些事实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路走偏了,错的离谱,她被名誉二字蒙住了双眼,以至于和初心背道而驰。 所以刘湘玉不想被人提起自己过去写的章,她宁愿有人指着鼻子骂自己失了心,也不愿意别人再多对她夸赞一句。 “因为我在投机取巧,若是我那篇《寄友人阿满》的章被他们看到,结果就是大逆不道。” 赵无名的每句夸赞和喜爱对她来说都像是一种讽刺。 刘湘玉垂眸,搓了搓手上的墨迹,毫不留情地打断赵无名,继续道:“无名兄,你得清楚我并非圣人,在这之前我想的是在家混吃等死就好,我当官也是因为私心想做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你不能从一个人的章中看出什么。” 刘湘玉的确大逆不道。 赵无名的老师王阁老说过一句话,从诗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如何,当时他将刘湘玉的诗作悉数奉上的时候老师只说了一句话:“质高洁,有灵气,理想致上,然慧极必伤,高傲易折。” 他当时问:“此人为官如何?” “刘湘玉太过理想化,她更适合写诗,此人不适合官场。” 其实从刘湘玉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替冤者上告一事就足以看出,京都所设鼓几十年从未有人敲响过,赵无名身为皇帝自然知晓其中缘由和代价。 天高皇帝远,底下的大臣们自有一套处理系统,这套系统延续了百年,赵无名暂时不能,也无法破坏他们。 不止赵淇风觉得刘湘玉是天方夜谭,赵无名也是,没有哪个人会傻到这种地步,可她轻飘飘的一句话似戏言却又偏偏给出了承诺。 赵无名着实不满意刘湘玉的说法,他那张俊美到近乎妖孽的面容似冬日里的霜雪,以至于病容更了添几分苍白脆弱,心里更想看看她是如何解决东都县令一案。 刘湘玉何尝不是陷入了一个怪圈,他不欲再争执,问道:“玉郎口中那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又是什么?” 是《长乐赋》,那个她眼中河清海晏的理想国家。 是让女子读、识字、为官,是正大光明的,而不是借用男子的身份。 便是要让所有人都能安居乐业,而不是流离失所,互易食子,卖身葬父。 “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些,可赵无名却相信她没有说真话,或者是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他冷着脸严肃道:“可这天下为公,你想要的大同根本不可能实现。” “那你觉得女子在这个时代应该做些什么?” 刘湘玉忽然问道。 “幼从父,长从夫,老从子,后院便是她们的栖息之所,我想要的是男女有分。” 刘湘玉如此大言不惭,说出来的话便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女子有女子的责任,你此行有悖祖宗规矩。” 这话从一众皇子里最是叛逆无道的赵无名嘴里说出来属实没有什么可信度,可刘湘玉卡在喉咙间的话被咽了下去,这里是古代,她做什么说这么多。 她摆了摆手:“是在下误了。” 刘湘玉这般知错就改的样子让赵无名恼火,就好像是两个正在拔河的人,正到关键时刻对面那人却突然放手了一样,然后还轻飘飘的来句‘我认输’。 她不应该再争执两句吗? “你当真会状告王安权?” 刘湘玉回过神来后惋惜地看了眼被毁掉的章,点了点头:“但不是现在。” 赵无名顺着她的目光偏头看了眼那篇被墨汁毁了的章,依稀能看见民、法几个字。 “今日和玉郎说的话很是新鲜,如此,便让无名跟着玉郎瞧瞧,你想办成的事,玉郎方才不是说要我亲自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郎君也不想在下被一叶障目吧。” 刘湘玉不关心他有没有被一叶障目,反正分道扬镳后也没有人在她耳边叨叨。 她绝对不想带上个病秧子,更何况这个人之前还是个锦衣玉食的死脑筋少爷。 湘玉动了动嘴,委婉道:“无名兄器宇不凡,跟在湘玉身边怕是会误了前程。” “无名
能有什么前途,身无长物,举目无亲。自家道中落后便尝尽世间冷暖,因着赶路更是落了一身病,郎中都说能活几日是几日。” 刘湘玉面色纠结,这病殃殃的身子一步走三步倒的要是死在半路上是不是更不好。 “无名兄还是要保重身子的好。” 赵无名心里好笑,用人的时候殷殷切切,等到不用了又嫌他是个累赘,他用力咳了两声,似是不经意道:“你想救吴涛吗?” 刘湘玉回头,眉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目光炯炯道:“什么意思?” 赵无名听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幅破损的人像画,画中的女子朱唇粉面,袅袅婷婷,姿态很是可怜。 刘湘玉接过画像,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她用手指在女子的脸部轮廓上绕了一圈,忽反应过来:“此人跟吴涛是何关系?” “他不是吴涛。” —— 宣德十二年。 街边的小雨淅淅沥沥,打散了平静的地面,深巷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忽又变得呜咽起来,抽抽搭搭的声音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 白术严从树上薅来一根枝条,依次从对面一排狗的身上抽过去,训斥道:“再叫!再叫小爷炖了你们吃狗肉!早知道就留你们在寨子了!” 几只大黄狗彻底老实了。 “不是说这京都最是繁华吗,怎么这么穷啊,鸟不拉屎的地方被传得这么邪乎。” 白术严一跃飞到了树上向远处往,瞅了半天也没看见个人影,他心想:回去定要告诉族人,日后万不可来京都,屁都没有。 手腕上的小青蛇顺势缠在了他的脖子上,亲昵地吐了吐信子,白术严崩了它一下,用从怀里掏出学习中原话的小册子,看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昏昏欲睡了。 “唉,姐姐快来!这里好多狗狗啊!!” 欢喜的童声愈来愈近,那男孩看着几只比他还大的狗也不觉得害怕,甚至还凑近摸了摸它们的脑袋。 大黄狗呲了一下牙,抬头看到树上的白术严后又乖乖地坐好。 白术严被吵醒了,睁眼就看到了有个小孩正一手一个把身边的两条狗包在怀里,他抽了抽嘴角,想到:中原人竟凶悍至此,连五岁小童都不怕这狼狗。 “姐姐你走快点!狗狗们好可爱啊!” 唐舞娘撑着一把伞急匆匆地赶来,心里暗自好笑,这小家伙上辈子才是条小狗吧,怎么每次都能找到狗窝呢? 那熟练的动作就跟回家一样。 “我看看…” 舞娘的嘴角的笑突然僵住,手里握的伞不由收紧,这,这哪里是小奶狗啊,明明是几条比人还大的狼狗! 她哆哆嗦嗦的往前两步,走到树底下的时候却不敢再往前了,她冲唐帆伸出手,声音被吓得有些抖:“小,小帆你来姐姐这里。” 啧,这女子还没她弟弟胆量大。 白术严坐起来,趴在他胸口睡觉的小青蛇正当当地砸在了唐舞娘的头顶,小青蛇还在睡着,一动没动。 几只狗看到主人动了,也连忙站起来吐舌头叫了几声。 “小帆!它们要咬你了!” 唐舞娘叫一声,也不顾刚刚被什么砸了一下,猛地冲出去将唐帆拽了回来,仓促间转身正巧和白术严撞到一起。 “我…” 唐舞娘话堵在嘴里,再看到他的那张脸后却突然愣住。 起码在东都,她没有见过这么奇怪又好看的人。 白术严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单纯又好奇的目光就像雪山里的一捧雪水,他的头发两侧各编了一个小辫子,披散在背后,右耳上带了一个银圈,脖子上挂了一个奇怪的鼻烟壶,脚上和手上都是奇怪的花纹。 这…… 怎么会有人穿衣服这么放浪形骸呢,唐舞娘低着头不去看他露了大半片的胸膛,低头却又看见了他光着的脚。 唐舞娘抱着唐帆,鸵鸟似的躲了躲。 白术严觉得这漂亮的姑娘是个小傻子,怎么盯着他半天也不说话呢,他也盯了唐舞娘一会,忽然道:“你脸怎么红了啊?” 唐舞娘看他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往后躲了躲,“方才,方才对不住,我们先…” “唉,你躲什么啊,我的青青还在你头上呢。” 唐帆看看他又看看唐舞娘,伸手一把抓过小青蛇,举了举:“是这条小虫子吗?” 唐舞娘看着快怼到自己眼前的小青蛇吓得尖叫一声,眼泪很快就涌出来了,伸长胳膊将唐帆提的远了点:“你快,快给还回
去!” 小青蛇被握的不舒服,搜一下就窜进了白术严的袖子里。 “你别怕啊,它很少咬人的,那几只狗也不咬人。” 白术严看着唐舞娘吓的脸色煞白的模样宽慰道。 “是,是吗。” “当然了,我没训练过咬人,它们一般就直接吃了。” 唐舞娘抱着唐帆跑得飞快。 好像把人吓坏了,白术严懊恼的拍了拍头,吹了声口哨将几只大狗叫过来,走出了巷子。 本以为不过是个小插曲,谁知两人半月后就再次相见了。 白术严好像还是和旁人不一样,他的头发白了一缕,额间也多了一抹鸢尾花印记,瞳孔的颜色好像深了些,整个人显得更加艳丽。 他脱下了当初那身被他穿的不伦不类的中原服饰,换上了一套更为繁琐华丽的衣袍,他的手腕和脚腕上戴着几个银圈子,遮住了花纹。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白术严刚想上前两步,想到什么后拍了拍那几只大狗,将小蛇藏在怀里后才上前,他兴奋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还记得自己,唐舞娘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是东都新来的王县尉,看来他定是京都哪家的公子了。 唐舞娘挡了挡有些发白的袖子,“唐,唐舞娘。” “五娘,你是家里第五的孩子啊?”白术严眼睛一亮,灿烂的笑容很是美好:“真好,我也是第五个孩子,我叫瞳崖,中原名字嘛,白术严。” 原来不是中原人啊。 “难怪。” “什么难怪?” 唐舞娘好奇道:“那你是哪里的人啊,你的家乡好看吗?” 白术严将自己耳朵上的银环摘下来,递到她的手里:“这是我们苗疆的信物,那里可好看了!等有机会带你去玩啊!” “你可拿好了啊,我很快就来找你!” 白术严和她说了一会话就被王县尉叫走了,急匆匆的样子,白术严好像有些不高兴,但依旧对她笑着摆了摆手。 又过了两年,唐帆不知何时竟比舞娘还要高了,他很聪明,小小年纪就有了神童之名,唐舞娘总担心她这弟弟读读傻了。 再有一件事就是阿娘给她安排了亲事,对方是个老实忠厚的生意人,家里在京都也有一处宅子,她本应该知足的。 阿娘问她可喜欢。 她说不喜欢。 她阿娘是个护短的妇人,性格泼辣的很,那媒人便是说破天也没成,这门亲事就这样被推掉了。 西郊最近冷的快,又死了很多牲畜,庄稼都种不活了,唐舞娘埋了死掉的小羊,又叹了一口气,她摸了摸串在脖子上的银环,有些惆怅。 唐舞娘拒了很多亲事,村子里的人都说她要嫁不出去了。 又过了一年,她再次见到了白术严。 白术严的头发全白了,他带着好几辆马车的聘礼来迎娶唐舞娘,几只大黄狗威风凛凛的样子看上去得意极了。 唐舞娘这次没有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