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感觉怒气冲天,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这情绪的来源。她把安吉抱回她房间的床上,给她吃下催吐的药后,忙前忙后收拾了快一小时,安吉才陷入昏睡,凯瑟琳拿来毯子给她盖好——显然,之前由于吸食过量,安吉觉得身体发热,以至于在冬日仍然把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睡衣。这时,凯瑟琳抚摸她的额头,果然,她已经发起了低烧。 她恨恨地拖来一把椅子,准备这样凑合着守一整夜——她实在不放心安吉现在的状态。雪上加霜的是,下午在咖啡馆里,伍迪·艾伦的新剧本她一个单词也没看,而试镜时间也离得很近了——很好,又是一个忙碌到心情爆炸的夜晚。 这是一份定名为《人人都说我爱你》,但角色名字不全的剧本。苏珊说过,伍迪·艾伦的助理寄来剧本时,希望她试镜的角色是电影主视角描写的女儿“朱娜”。 令凯瑟琳奇怪的是,这摞件的纸张厚度感觉太薄了,却分了四五条感情线,即使这是伍迪艾伦最爱玩的叙事手法,但凯瑟琳对此并不感冒:虽然是从朱娜的视角出发,但她的戏份并不多,草草看过一遍后,凯瑟琳认为,重点主要还是在赛迪尔这个有夫之妇和乔·柏林,以及豪登和朱娜的姐姐斯凯勒这两对爱情线上。 鉴于苏珊也告诉了她,赛迪尔和斯凯勒很大可能分别由茱莉亚·罗伯茨和德鲁·巴里摩尔出演,前者是凯瑟琳现在完全得罪不起的大牌,后者因为格温妮丝对她也有心结。想在这部电影里多点发挥空间,似乎是痴人说梦,除非她去试镜德鲁将要出演的斯凯勒,她对这个角色倒是很感兴趣——但是且不论伍迪·艾伦是否会同意她对角色挑挑拣拣,而且这无疑是撕破了德鲁的脸面,毁掉斯皮尔伯格对自己的好印象。毕竟那位大导演再欣赏她,在现在这个阶段也不可能重视她胜过自己的教女。 何况,她也并不喜欢伍迪·艾伦自导自演,去出演乔·柏林这个角色,他很有导演才华,但和罗伯茨一点也不搭……大导演总是自恋的,就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一样,但后者至少拍的电影很合凯瑟琳胃口。 凯瑟琳止住了漫无目的的思索,叹了一口气。她明年1月中旬就要入学,而目前除了要客串朱迪·福斯特亲自执导的那部电影之外,却没有新电影的着落。她不喜欢伍迪的新电影,但也不能回绝苏珊的好意,这毕竟是她辛苦沟通得来的。既然如此,她只能再一次“试镜失败”了。 她把腿上的剧本放在一边,开始遥望安吉房间里的窗外夜景。她不废吹灰之力找到了北极星——这也是安吉选择这个房间的理由:晚上能看到星星。 那闪烁的星光很熟悉。凯瑟琳低头去看安吉挣脱出来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上面也是一枚小巧的戒指,镶嵌着不算十分值钱但依然璀璨的碎钻。她将那条手臂重新塞进被子里,不由得又在心里叹气。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吉。如果苏珊知道她的合租朋友是个毒虫,她一定会大惊失色地让她赶快搬走。但她做不到——她已经是个足够孤独的女孩了,不愿意又少一个从10岁起就和她亲密无间的同伴。 ———————————————— 凯瑟琳在周一回到了华纳的片场。面对通情达理的导演、态度殷勤的制片助理和化妆师,还有最重要的,总是热衷于刁难她,现在却避之不见的凯拉·林奇,凯瑟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这个时候,她确实感受到了票房的威力——她在小公主里的演绎难度,远远逊色于之前她拍过的任何一部电影,也许只有参演虎克船长能比它更简单一些。 然而,她为之增重扮丑的朵恩,和在拍摄中始终保持情境状态的芙洛拉,前者让她第一次踏上了戛纳之旅,后者带给了她一个奥斯卡提名,但这一切给她增添的名气,可能还不如虎克船长的几个采访,更不如小公主票房火爆带来的影响——她在去片场的路上,甚至被一位带着小女儿购物的母亲拦下,向她表达她们对小公主这部电影的喜爱。 望着那个小女孩红苹果一般的漂亮脸蛋,和看向她时的那种汇聚浓浓歆羡和喜爱的眼神,凯瑟琳第一次感受到名气带来的那种飘飘欲仙的快感。 是啊,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二八定律,智慧、财富、资源总是集中在不缺少它们的人手里。她毫不脸红地说,她在钢琴课里的表演是奥斯卡级别的优秀,但一百个走进电影院里看小公主的观众,未必有一个看过或者愿意看钢琴课。 也许对她而言,小公主莎拉哪怕为她带来的三十万美元收入(华纳这次很大方,支票寄到得很快),也不如没有片酬免费出演的芙洛拉,但在这颗生活了七十亿人的星球上,喜欢前者的人远比后者多上千千万万。 她的思路有些改变了。她和莱昂纳多讨论过商业片和艺术片的选择,两人都对后者抱有浓厚兴趣,这也是为什么莱昂推掉许多商业片和大热电视剧,宁愿在全蚀狂爱里扮演同性恋诗人,在
边缘日记里饰演毒瘾者——也许票房血本无归,但他们演的时候是有发挥度,更有成就感的。但现在……凯瑟琳心里起了一种不甘。 她当然想继续演下去,与崇拜的大导演们合作,出演最一流的剧本,但没有名气和票房号召力,这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她的心里起了斗志:她希望有一天她拥有一帮忠实的影迷时,她能让他们在喜欢上她的商业作品后,更会爱上那些晦涩冷门的角色。 就像她之前推掉了《独领风骚》。尽管她知道这部电影的剧本和服装设计都相当优秀,并且金发碧眼正当年华、还有奥斯卡提名演技保障的她,要胜过已经与剧组签下合同的艾丽西亚·希尔维斯通,其实并不算困难。她相信,如果出演这样的商业小妞片,她借此一步登天成为大热的青春偶像,实在太过容易。但她此刻并不后悔,也不焦躁。 至少现在,她只想去演她喜欢的电影。 “我已经幸运地走到了今天,我会比谁都更顺利地走下去。”她喃喃地对自己说道。 服装助理在拖车里为她换好了看上去像剧本里所写的二手店买来的破旧衣服,化妆师给她的脸和头发上扑好特制材料制成的灰粉,让她看上去风尘仆仆,颇为寒酸。她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噢,她已经很像一个贫穷肮脏的贫民窟女孩的样子了。 她是莉兹·莫里。一个父亲进收容所、母亲罹患精神分裂的悲惨女孩,毛躁打结的长发现在有一部分被汗沾湿,弯曲地贴在她脏兮兮的额头上,身上甚至还有虱子,每一天睁开眼,迎接她的只有饥饿。未来,她会走进哈佛。但此刻,她是学校里的异类,是同学嬉笑嘲讽的最佳对象。 今天拍的是母亲葬礼的那一幕。 她穿着一件松垮褪色的衬衣,领口下垮,廉价的十字项链垂在她的胸前。她随意裹着黑色外套,这衬得她的皮肤更加脏白。乱糟糟、长至腰间的金棕色头发干枯凌乱,大半被随便栓成一条,看上去像一条粗糙的麻绳,垂在右肩下。她凝视着这片廉价墓地里,属于母亲的那一个墓坑,棺板已经被合上,她不知道里面的母亲是否穿着衣服,是否睁开双眼,是否会因为一个人躺在里面而害怕。 凯瑟琳眼睛闭上又睁开,她开始近乎虐待自己地回忆起贝克尔夫人的葬礼。 她的母亲美丽、富有,一辈子被人珍爱,即使违背教义选择自杀,最终也被隆重安葬在海格特公墓,与莉兹的母亲待遇悬殊如同天壤之别。但即使是莉兹那个吸毒疯癫的母亲,爱莉兹也不比贝克尔夫人爱她更少。 凯瑟琳爱她的母亲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利用自己的痛苦,利用那些遭受折磨的回忆,对进入情景实在是莫大帮助。 导演莱这些天对凯瑟琳几乎是赞不绝口:在每一场尚未开拍前,凯瑟琳和饰演小时候的莉兹的小演员艾伦·佩吉表情欢快地谈笑,打趣彼此黯淡的装扮。但只要镜头一打开,她的表演,就仿佛被莉兹的灵魂夺了舍一般。 她的脸上没有夸张的大表情,也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灵气逼人的美貌被巧妙的妆容变得平庸黯淡,但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自然,却摄人心魄,她那双充满故事的绿色眼睛能瞬间浮现雾蒙蒙的泪光。她双手插在破洞的裤兜里,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简陋的棺材,咬着泛白的唇,又盯着好友克丽丝在棺材上用左手写下母亲的名字,和出生日期。每写上一笔,她就感觉自己的灵魂丢失了一块——她的灵魂早已和母亲联结在一起,她不愿接受母亲的离去。 她悲恸失魂的演绎,让绝大多数观众即使不知前情,看到这一幕时也仍然会为之动容。 克丽丝走后,莉兹躺在母亲的棺材板上。她脸上浮出怀念的笑,那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小时候,母亲带着她从斜坡上尖叫着滑下来,妈妈的拥抱温暖而可靠,她的笑容在她眼里是世上任何女人无法与之比拟的。但那种温柔的笑,已经随着生命的流逝,即将被掩埋在冰冷的泥土之下。 凯瑟琳抱着棺板,闭上眼睛。她开始学会新的方法,分析思路,剥离自己的记忆,找到那一个精确的锚点,然后如同高倍放大镜一样放大那种内生而成、浓烈却转瞬即逝的情绪。 在头几次试验时,她在出戏时还有点困难,甚至晚上回家后,还会坐在地毯上靠着衣柜默默流泪。但现在,她感觉仿佛进行了一场深潜或者蹦极,深海的瑰丽壮阔,与悬崖下的无限风光都是另一个世界,但当一切结束,她熟悉的那个世界总会永恒不变地迎接着她——导演兴奋的笑脸,其他小演员对她演技的羡慕,都让凯瑟琳得以羞涩而愉悦地迅速抽离而出,回到现实生活里。 为了保持莉兹应当具备的瘦弱身材,她这两个月正在加大力度锻炼和节食,但又不敢把锻炼强度提得太高,毕竟以莉兹的人设不太可能会具有肌肉。在单调的沙拉日常中,她虽然不至于乱发脾气,但变得日益沉默封闭是不争的事实,好在这种新方法让她找
到了新的快乐,仿佛吃了一顿欺骗餐一样,感到前所未有的饱足和幸福。 ————————————————— “都已经上映快半年了,你居然还没看过《真实的谎言》?你不是说你一直喜欢卡梅隆的电影吗,我送你的生日礼物都是终结者的纪念品!”托比大为震惊地嚷道。 凯瑟琳有些不好意思。她当然知道这部今年最火爆的动作电影之一,但它上映的时间是在夏天,那时她忙完小公主的拍摄后就飞到北爱尔兰去度假——当你有迈克尔这样一个谈得来整天腻在一起的“朋友”时,你很难在基拉尼这样风景优美心旷神怡之地,会想得起来还要去看电影。 等她回到美国,新的拍摄任务又密密麻麻地等待着她。当她想起来时,《真实的谎言》已经上映四个月了,幸好这样一部走势强劲的票房炸弹,院线放映的时间会拉得很长,以至于让凯瑟琳有机会在圣诞节前一周的深夜场次赶上观看的脚步。 托比贴心地提前为她买好了电影票,作为回礼,凯瑟琳买了一大桶爆米花和两杯可乐。嗅着爆米花诱人的甜香,凯瑟琳痛心地想,今晚的她大概会用光足足两周的糖分摄入量。 “你看上去比夏天的时候放松快乐多了。”托比在广告播放前,侧过头对她低声说。 “大概因为最近有很多好事。” 托比好奇地说:“让我猜猜,是因为小公主的票房?祝贺你主演了一部收获五千万票房的电影。还是小妇人要上映了?你在里面一定表现很好。” “嗯——有这个原因,虽然我还没有看过终剪版,不知道我的角色会被怎样剪辑,只有导演和薇诺娜有那个权限,”凯瑟琳咽下一口爆米花后说,“还有就是我有一部电影快要杀青了,未来几个月也许都不怎么进组。” “你已经够辛苦了,也该放松放松。”托比不在意地说,他拿过可乐喝了一大口。 “不,我不进组是因为,明年一月我就要离开洛杉矶,回英国上大学了——托比!你发什么疯,你把可乐喷到我大衣上了!”凯瑟琳翻找着纸巾,恼怒地擦拭自己新买的冬装上那显眼的污痕。 托比猛烈咳嗽着,幸好,这间放映厅里只有他们俩,没有别人看到他丢脸的行径——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他一边帮忙擦拭(被生气的凯瑟琳狠狠打开手),一边不可置信地问道:“上大学?就算你一定要去读……那去南加大也比回英国好啊!”南加大至少还在洛杉矶! “剑桥大学哪一点比南加大差?”凯瑟琳停下手,面无表情地问。 托比把没说出口的话吞入嘴里:他刚想说,你远在英国,那我们,尤其是莱昂,来找你岂不是十分不方便——就赶紧住口,本来聊天气氛正好,他可不想因为提起好友而破坏了。 “好吧,我不知道你要去的是剑桥。”托比尽力把对英国名校的崇敬刻在脸上,这委实需要动用一点演技,要知道他自己在高二就选择辍学了。他当然头脑聪明,但他对一切学习和籍都不感兴趣。 凯瑟琳缓和了神色,但并不打算告诉他缘由。即使和托比的关系已经足够亲近,称得上是好友了,她也不习惯向别人吐露自己家庭内的事。就算是安吉,她们也只是浅浅谈过而已,说起来,安吉对她去英国这件事倒是很淡然。她转移了话题,问道:“你知道卡洛克影业传出的消息,卡梅隆要拍r级的蜘蛛侠了吗?那一定很有趣。” 凯瑟琳和托比都爱看超级英雄漫画,托比更偏爱d一些,但也不可能不知道蜘蛛侠。他顺着凯瑟琳话题转移,和她聊起了这个漫画人物。聊到高兴之处,他手舞足蹈,然后不慎嘴快说漏了嘴——“你知道吗?卡梅隆的助理曾经问过莱昂纳多的意见,希望让他饰演蜘蛛侠,当然,他一口回绝掉了。” 话音未落,托比对自己今晚的发挥有些绝望了——他想赶快说些别的话岔开,免得凯瑟琳再次发火。但不幸的是,电影正好在此刻开场,他知道凯瑟琳最讨厌有人在看电影的时候说话,只好又把到了唇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但奇怪的是,他用余光偷偷看向身边的女孩时,发现她淡然的脸色上,似乎已经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