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斩断 梵隐寺建在半山腰,最上的几百台阶马车禁行,上上下下的香客中,两位橘红浅绿短襦衣衫的女子颇艰难的登着台阶。 常悦寻常都是能省就省,体力差的厉害,不过下马车行了十几阶,便轻微喘气。 前面将门虎女出身的奚茴走的轻快,甩她好几台阶。 叫了声那人,常悦问的不解,“我记得你上回同我说过不信这些神佛,如今怎的又信了?” 男子发髻的奚茴斜睨着回头,女子剑眉薄唇,高挺的面部有种雌雄莫辨的矛盾感。 “常悦,梵隐寺新来了一批小沙弥,正是十八九岁的大好……的青春年纪,我那颗心怎么想的,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就差把好美色写到脸上了,奚茴故作不解风情的剜了常悦一眼。 “可你不是同苏家有姻亲?如此正大光明来此作乐,不怕那家调查出来为难与你?” 常悦并非要奚茴待嫁闺中,做那愚守规矩的妇人,只是她迟早嫁进苏家,若名声有缺,怕她未来有麻烦。 奚茴哼笑,反问道:“谁说我们是来作乐的?你我年纪二十,相约来此求姻问缘,寺中花茶味香且浓,故而贪得一杯多留些时刻,有何不对?” 原地等常悦上来,奚茴放缓了步子走,缠袖锦袍身姿劲爽,高挑的脊梁不显孱弱,眼神比其气势更露峥嵘。 “苏二也并非受害者,是他先找我说开,又碍于家中长辈不敢毁约,他少年时偏爱院中一从小长大的丫鬟,奈何苏母不同意,苏二便不从,最终那丫鬟身死,苏二日日流连花丛,成了个寻欢作乐的纨绔。” 那桩娃娃亲他们二人谁都不乐意,苏二心中有故人,便再无真心,奚茴不愿接受这样一个夫君,又改变不了盲婚哑嫁的现实。 “阿悦,我们身为女子本就势弱,我不愿当那大宅院里的幽怨争宠妇人,若婚事退不了,那我与苏二各玩各的,当一对形式夫妻,不也是别的一番滋味?” “什么破滋味,还有那苏二,不仅纨绔且懦弱,那丫鬟一事是这样,与你亲礼亦如此,活该他万事不得意。” 好友为自己打抱不平,脸上颇带气愤,奚茴好笑,伸手拉了把气喘的常悦,见惯见透似的安慰道:“这世道本如此,囫囵一样便过了。阿悦,我亦怯懦缺乏勇气,不敢反抗这门亲,便这样吧,无论我们走到何种地步,我都接受。” 明知道没有感情的婚事多半善终不得,但奚茴不想推开了,家族的催促,世俗的留言,每日充斥着她的生活,烦躁且闷郁。 常悦脸皱在一起,很是不赞同,门楣低的,需要亲事作筏子来换取利益,结亲双方可能并无感情,可为何她们高门显贵,无需考虑利益人情,婚姻还是不能尽如所愿。 “呵。” 暗道常悦小孩的天真心性,奚茴长她半岁,又有苏二这件事,看得与见解自是比她丰富。 “行了阿,咱们比赛,看谁先到梵隐寺门前。” 没留情的先走,奚茴回望,常悦拄着拐杖一步一阶的缓慢前行,虽远望是数不尽的青石台阶,但姑娘没有放弃的念头,时不时抬头望望上方的好友,又暗自给自己鼓劲。 高旷的正殿里,常悦独自走着,有好些所求心愿解惑的僧侣,搭一木桌木凳,并着来客,低声询问讲解。 奚茴连殿中都未踏足,直直的奔高山榕树下去,和负责洒扫的小沙弥说起了话,不知道说了会儿什么,白净脸庞的小和尚被说的脖颈泛起红来,看向她的眼中平添了不少神色。 说不清是心疼多还是阻止多,常悦知道奚茴不快乐,可也无能为力。 “这位施主,愿求些什么?” 常悦回神,在开口的僧侣前落座,视线落到桌面上的签,顺势读了出来。 “种福因缘远,红消香自灭。口舌休争论,灵芝自入口” “这是上一位姑娘所求的姻缘签,是个中下签。姑娘要求什么?还请摇签,贫僧为您解签。” 木签被和尚收回木盒的时候,女子低头的情景被李僖收入眼底,那位法僧他识得,是梵隐寺有名的解姻缘签的大僧,而此刻正在询问的,是常悦。 李僖了解常悦,既然与之说开便不会在他身上做些无用功,不用想,能让她主动去求姻缘的,另一方一定不是他。 下意识的抚上袖间隔层的手链,李僖微步可闻的叹息一声,再睁眼时,常悦已不见了身影,青年男子幽深的眸子亦多了分释然。 “施主,您求什么?” 捏着签坐下,李僖将木签递过去,接着道:“求安康。” 僧侣低头看了片刻,
拿出张干净的宣纸,浅笑着回:“是上上签,施主可在此处写上祝愿之语,高悬于殿前榕树上,神明会看到你的心愿。” 李僖勾唇,没有明面上说出自己的不信,这等糊弄自己的伎俩,人心有缺憾的时候,的确很有效用。 若世上真有神佛能够庇佑众人,那他就不会是李僖。 面上与心里所想截然相反,李僖颔首应道:“好,多谢大师。” 提笔没停,“顺风顺水”四个字规规整整的落在纸上,到最后署名,李僖顿了顿,难得的思索神色。 若正大光明写下常悦之名,若被有心人擒住了把柄,岂非把她置于危险之地? 见到他犹豫,灰色僧衣的僧人主动道:“若是双方名讳不便,可各取姓名之中的偏旁一用,作用也是一样的。” 笔锋微转,一人一心便填了那些缺。 毛笔落于笔架,李僖眼眸深沉,他还是不乏卑鄙,做不了那祝福别人幸福的坦荡君子,祝福不了她夫妻和睦,儿女绕膝,鄙吝的只希望她自己好。 在上首的佛殿旁截住闲逛的常悦,李僖第一动作便是归还那条手链,“这是你的东西,你我如今境地不便放于我处,故而归还。” 宽袍男子说得平静冷漠,又理智非常。 常悦讶然抬眸,满眼不可置信,质问道:“李僖!” 手心躺着手链,李僖平伸过来,宽和的眸子宛若一处黄昏的浅泊,明明站立不过三步,常悦却恍若万丈。 “哼,死物有何重要,要还干净,就把那些记忆一同还给我。” 常悦心中气愤,李僖着实可谓绝情,明明就丁点情分,要断了,什么都要断干净,好得很! 手还举着,李僖垂眸,眼底是好笑的宠溺,又不敢叫她瞧见了,只敢笑了一瞬。 越天真的话越能看出那人的心思,常悦从未被拒绝伤害内心,会赌气会愤怒,阴暗面从来不会占据她。 但这样才叫李僖望而却步,常悦需要被养在玻璃罩中,他只会挡住她前行的路。 李僖抬眼,颇歉疚道:“某非神灵,亦无神通,对这个要求,只能说无能为力,但我可以保证……” “因着常阆胡缅易,我们只是点头之交,以前往后,都会是从未有过交集。” 他一副为别人着想的委屈模样,常悦冷哼,他才不是什么委屈那方。 在这段情感中,李僖游刃有余且冷静自持,常悦跟着他的步伐,小心翼翼的赶上,又大失所望。 “李僖,你从来都没有心的吗?你到底在意什么?什么又是你想得到的?我从前只觉有机会慢慢和你看你,可我一直都看不透你。” 李僖绷唇,手指蜷了蜷,只不达意的岔开话题道:“常悦,我有我的选择,也绝不会后悔今日决定,抱歉。” 怎么会没有心,心里住着她,可他们前面有太多阻碍,比起在一起的幸福,李僖更怕常悦被牵涉到危险之中。 他的软肋是一个人,既要孤身向上爬,就要斩断所有短板,比起小伤口不敷药导致残疾,李僖会选择用刀把伤口上的烂肉割下来。 “不用道歉,没走到最后就是不合适,我看的懂也不会郁结,李僖,你从来不欠我,不用抱歉。” 勾着手链上流苏拿起东西,常悦侧身离开,步伐不乱,道别时的语气也是平和镇定的。 李僖跟着她转身,双眸紧紧追随着那道背影,满含痛意却又不得不放手,激得眼眸发红,面容隐忍。 向前移了半步距离,李僖在下一瞬看一眼结束便收回了目光,紧闭的眼里是克制又爱恋。 既完全说开,便就这样吧。 脊梁颓着,李僖摇头长叹一声,无尽哀然无奈宣泄,只余一道久久僵立着仰头找寻什么的身影。 …… 冬日初到,常阆轮休在家,和常悦说话间初雪悄声落下,宅院里的景色局限,二人商议去街上转转。 常阆先去茶楼点餐,常悦拐道去奚家邀请奚茴一同前去。 奚茴留在一楼翻看店家菜谱,常悦携同两婢女由小二引着上楼,上了台阶的走廊,迎面而来的,是和杨廷和吃完饭出来的李僖。 男子正穿着披风,视线放正亦无特别,目光只在常悦这停留了一秒,就很陌生的移开,步履不变的向前走着。 常悦面无表情,侧头回着缠枝刚才问的话,“将奚姑娘带的黄酒温上,另一壶不用。” “是。” 李僖双手裹进披风,她说的话连眼波都不曾泛起,颔首于杨廷和的请礼,先下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