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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海棠 他此次试着不垫脚,结果只一抬手,那挂着玉坠子的枝条就被他抓在手中。 大平鼓掌大笑,“太好了,咱们家少爷又长高一大截!” 他一放手,那枝子还上下颤一颤。 “平叔,我走了,你莫送。”一摆手,扬长而去。 大平也习惯了这孩子的脾性,便不跟着,在原地笑呵呵的看他背影。暗暗感慨,年岁最小的也长大了,自己也老了,看他都要仰头。 阿荣开车把他送到明德苑,看他进去才安心离开。 院子里仍旧一群人嬉笑着排练。 从攒动的人头中远远望去,也不知为何,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绕过人群走进,仰首看向他,“那个,你的扇子,那日给了我就一直落在这里。” 听她这么一说,他方才想起,“哦,那就送你,我扇子多的是。” “我那天晚上说过了,我不喜欢拿扇子。” 是吗?何时的话? 两个人站着干瞪眼,他还眨了眨。 见他有些忘却,她轻笑一声,提点道“小爷不记得了?你说我很配你的扇子,直言要把扇子送给我。” 他一拍脑袋仔细回忆,可还是记不起。 便问道“那日我……可能喝醉了,记不起什么事情,要不你同我讲讲?” 倒要看看,自己那日作何表现。 “那咱们边走边说?” 他一看,这才注意到原来还在门口站着,于是应和一声,和她并排走向内院。 路上,她偷偷看了眼他才说“你让我把灯笼都点上,还问我为什么总盯着你的手看,我说我会看手相,你还叫我帮你看。” 一句句话里的事情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多么陌生,但又不可否定这确实是自己做出来的。 他平日里根本不会要求旁人点灯笼,院子里的红灯笼也许久未亮,怎的那日就偏让她去? 正边走边低头思忖,就被她打断,抬起眸子一瞧,她手指正夹着那折扇,手腕上还戴着红线,衬得腕骨纤细伶仃,纤瘦单薄的身材藏在宽大的袄衣袄裙里,一头浓密的头发辫成一根粗粗的四股辫。 霎时间,他移了些目光,微微颔首,“哦,多谢张小姐替我保管。” 她大大方方的看向他,把扇子往他手里一塞,“是我要多谢小爷,听小梅说,这是你第一次把扇子落到明德苑,还是一个外人手里,所以我要多谢小爷信任我。” 他把扇子别在腰间,俯首看她,“好,那就,那就不谢。” 她把手一背,“我听说,马上就是你的成人礼了,这几日在想该送你什么好……”说着,她微微偏头,一脸认真的看向他。 他在椅子上坐下,伸手招呼她,“你也坐,坐下说。” “我还要去练功。” “今日不必练,和我一起想想你送我什么礼物。” 看她刚张口,他不假思索,几乎脱口而出“我是班主我说了算,你今日就是不用练。” 话一出口,倒开始后悔,这一番说辞活像山寨地主扣押良家少女。 她噗嗤一笑,乖乖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撑着那扶手,欠身道“那好,我不去。你说罢,要什么?” 回想这十八年来收过的礼物数不胜数,金银珠宝,丝绸缎面无数,若是坐下来动真格的想还真想不出。 “什么?”她又凑近些。 他回眸迎上那双漆黑的眼眸,眸子里像汲了一泉清水,愣了片刻,“什么都不想要……东西太多,我不稀罕。” 她倒也不嗔怪,“我早猜到了。你若真要什么金银珠宝,我也买不起。” 接着,她又一拍手,“有了,带你去吃好吃的,这我可买得起!” 说到吃食,他也吃过不少,东南西北五湖四海,但美食总是吃不腻。 陈乔礼不即笑着点头,“好啊,要带我去哪里?” 她轻哼几声,露出一抹狡黠的笑,看得他一阵寒战。 到了街上闹市,她抬手指着那大字招牌——川字号辣锅。这门店不大,也不及他平日去的雅致,但来往的人可不少,进进出出不断。 二人默契的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那招牌。 她先走几步,转首招呼他,“快来!” 他顿了少顷,旋即紧跟在她身后。 进去时她早已找了个桌子坐下,招呼他也落座。 桌子不大,是两把椅子的小方桌,两个

人一人一把面对面而坐。 “小爷,吃过重庆火锅吗?” 他轻轻点头,略显迟疑的看着她,不知是有什么心事。 她察觉了异样,也没接住问,便挥手叫来伙计,“要牛油锅底,两份藤椒油碟。”说罢,又在那菜单上一顿指点。 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说了什么,便蹙眉盯着她,努力竖起耳朵听,好像在喃喃“这份,两份……然后,麻辣牛肚……,青菜……还有牛肉片,要用辣油腌好的,嗯……就这些。” 这些东西,光听了就胆战心惊,更别提吃了。 张思乔瞧他一副不自在的模样,不解道“怎么了?” 他思绪从噩梦里拔出,撑着脑袋装得若无其事,“哦,没事。” “哦……”她将信将疑的点头。 直到火锅端上来,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炒出油的火锅底料在热浪中翻滚,红油沸腾得咕噜咕噜响,表面还在不断冒泡,透明中带红色的水泡时鼓时破。鲜红的辣椒密密麻麻的在上面浮沉,好像把整个锅面堵塞。 她夹了一片牛肉,放在锅里不停的涮涮,又好心的给他加到碟子里,还不忘嘱咐,“吃呀,你尝尝。” 他垂眸看了眼碗里的牛肉,辣椒刺鼻的气味毫不客气的钻进鼻子,溜进眼眸,害的他还没吃就咳嗽好几下。 咳嗽完,那泛红的眼尾还稍带泪珠。 透过火锅里上升的氤氲水汽,还有一会儿浓烈一会儿稀疏的热汽,她还算勉强看清他。 此时她方才后知后觉,“你是不是不能吃辣?都怨我,我不该带你来。” 他摆摆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硬着头皮吃下碟子里的一大筷子牛肉。 本是深灰色的熟牛肉被红油染成艳红色,还微微卷曲,裹满了辣油和香油芝麻,入口便酸辣无比,到了喉咙里更是如火中烧。 这还不算完,咽下去以后口腔里就麻麻的没有知觉,像吃了一嘴的麻椒。 他忙抽出一沓子纸,一把鼻涕一把泪。 看他这狼狈样,她已经毫无歉意,完全不收敛面上那戏谑的笑。 一是喝醉酒的迷糊样,二是吃完辣的痛苦样,都让她见过了。 后来他又忍着吃了几口,愣是靠喝水填饱肚子。她倒是把一桌子菜吃得所剩无几。 出了饭店,她抬眸一看,不由得捧腹大笑, “你的……你的嘴,肿了。” 他闻言,赶紧堵住嘴,手指竟感到有些许的热浪,再一看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还说我,你看看你,嘴像腊肠似的。” 听他如此的诽言,也像他一般把自己的嘴堵的严严实实,生怕露出一点。 她堵住嘴还不忘嘴硬,“你就吃了一点点,我可是吃了好多。” 他不再争论,也放下口前的手,抽出扇子边走边道“不过虽然辣,但还是很好吃的,多谢你的礼物。” “不谢不谢,也当是给我的礼物。” 她快走几步与他并排走,捂在嘴上的手也放下戒备。 待她说完,他又睨了眼她的嘴,更红了,不像夏季的新鲜草莓,像血红的芍药,更像艳红的海棠,还是初晨里有露水在上面的那种,鲜嫩又娇艳欲滴。 芍药和海棠是何种味道?倒真想吃一口。 思绪猛地回到现实,他才问“何出此言?” “因为我也十八岁,我同你一般年岁。” “是吗?真巧。”他扬眉,但眼神再不往她脸上看。 越是这样想,就愈发忍不住,一路上管着眼睛,时间漫长又难耐。 眼睛能管住,人心岂能轻易管住? 南京夏天夜里的空气是有些潮湿,像每块儿空气中都藏着一堆小水珠似的。 陈乔礼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会儿将被子踢开,一会儿又把扇子拿起来扇。 “怎的这样热。”他不耐烦的抱怨。 猛地翻个身,正要闭上眼睛睡觉,脑子里却全是张思乔说的话——“嗯……我不识字,但是我娘跟我说过,思是相思的思,乔是……乔木的乔。” “我不叫崔莺莺。” “小爷。” 接着,脑中又是她穿着戏服唱戏的样子,还有她穿着蓝色旗袍端着一盘菜向他走来的样子…… 他觉着好生奇怪,忽的从床上坐起来,默念几遍“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说罢,又继续躺下。 可脑子里又全是她在葳蕤红光下的样子,那日他喝醉了

,眼前稍有模糊,她人也叠起重影,在眼前更是轻轻袅袅,影影绰绰。 如梦似幻的美,余音缭绕又回声无数的甜美声音,蹲在腿前又是十分娇小的一个,像勺子里白嫩圆滑的元宵,还是豆沙馅的,因为白里又透着粉。 她手指葱白没有骨感,指尖在自己的手掌心,顺着一条条线摩挲。 这想法如困兽冲破桎梏而出。 他再度起身,又念叨,“都说了都说了不要想……” 可这思绪岂能是他可以掌握的了的?它就像一个喋喋不休又穷追不舍的魔鬼一般,躺下后再次到脑中来。 嗔怪万分,十八年以来,第一次这般异样的感觉。人的心岂能管住? 为了回避她,又是不知几日没有去。 南京的暑气见长,太阳像个火炉子,把整座城都罩上一层竹子编的盖,将里面的人当做包子一类毫不留情的蒸。树叶和草坪绿得发黑,耷拉着脑袋祈求下一场雨。 来往的车马也都受不住这泼天的热浪,汽车的铁皮上渡了层水汽,马和车夫的皮肤上也生出一层层细汗。 陈府的门口一堆人,络绎不绝,只进不出。 门口的一座石狮子还挂了条红绸子,青砖上贴着一排红布绸子,绸子下压的是红地毯。地毯从门口一直顺眼到一进院的堂屋。 踩住地毯进去,再抬眼一瞧,是一排又一排的雕花灯笼。 灯笼手柄还纂刻一条游龙。 院子里摆好十来桌酒席,不过是看十吃一。 大堂屋中间站了一个男孩子,眉清目秀的,背手而立。 陈方正左右忙不过来,便叫吴宝翠一并招呼宾客入座。 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叼跟雪茄,手里捧着一盒子烟酒,对陈乔礼道“来,偷偷送你的成人礼,我专门没送到你爹手里去,上好的洋纸烟啤酒!” 他接过,眉心微微一动,收敛那眼底掠过的几分不自在,笑道“啊,谢谢,我收下了。” 男人又开始攀缘,“小爷,你看这礼物是不是很独特?旁人都是珠宝摆件儿,不实用。” 是啊,确实“不同”。 他暗暗腹诽。 “所以……日后还望你父亲多与我交流交流……” 原是求人的,不过这类人陈乔礼见多了。 他假装答应,待那人痛快离去后方才松了口气。 这时,徐昌瑞迈着款款大步进来了。 众人都知道这两家大老板是死对头,所以这气氛一下尴尬,空气都凝固胶着。 陈乔礼一顿,看向陈方正。 陈方正不想让眼前这人坏了儿子的成人礼,便强忍着心间的怒气,端着笑,戴上面具上前欢迎,“嗳呀,徐老板来了,快坐。” 徐昌瑞倒也识相,堆笑道“好好好,贵府少爷的成人礼,我也带了礼物,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说罢,递到陈乔礼面前。 他本要接下,却被陈方正拦在前面,他假笑道“徐老板,礼物直接给我便是。” 徐昌瑞一顿,面子上下不来,但仍旧给自己台阶下,把那精致的盒子放在里屋的桌子上,两手一拍,独自背手大摇大摆的走进院子。 陈方正瞪了那背影一眼,转头嘱咐他道“乔礼,以后少同他说话。” 他应了声。 插曲总算结束,众人都松了口气。 院子里觥筹交错,个个三两结对谈天说地,脸上挂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手里端着酒盅,仿佛真的是亲密无间,情比金坚的至交。 大老板们只顾上喝酒聊生意,桌子上的菜不见少。鸡鸭鱼鹅仍旧完整,一块肉都没有少,丸子蔬菜之类也是同理。 此类假笑迎人的场面,他最是反感。这些人像演员一样,到处都是假惺惺,全身上下无一样看得出真诚模样。 如此便是他不愿去帮助爹经营家业上缘由。 看着这些人褶皱横生的脸,实在吃不下饭,索性扒拉几口就偷偷从后院溜走了。 下午到了街上,本想去明德苑,但一念到有她,便决定行到秦淮划船。 谁料到说曹操曹操到?繁闹的西市区竟然也碰见了她。怎会如此巧? 隔过熙攘攒动的黑压压一片人影,茫茫然扫视一圈,视线立时就聚焦在她身上。她在俯身挑选糖葫芦,左手还端了碗冰粉,并未看见他。 两人离的不近,但也不远。 隔着的这段空气中正好有阳光洒落,橙黄色的光从天上倾泻而下,在半空汇为短小精悍的一束,那一

束恰好不偏不倚的打在她头上,像剧场的聚光灯。 霎时,世界安静,时间也停滞不前。 光照在她本来乌黑的头顶和发烧,现下染成了深褐色夹杂金黄色,头顶还微微泛白,那一缕翘起的发丝格外明显。 她买完起身,一直腰也瞧见了。 不知几日未见,二人略显生疏,都怔了片刻。结果她待在原地,还是他主动上前。 她一手冰粉一手糖葫芦,显得有些局促,便把那举着糖葫芦的手伸在他面前,“你吃。” 他看了几眼接过,闻着酸味再加上中午没吃多少,更加饿。这下倒好,胃口彻底被打开。 “谢谢。”他咬了一颗圆鼓鼓的山楂。 “今日不是你的成人礼吗?” 吃完冰糖,剩下山楂的酸味在嘴里蔓延,他牙齿发酸,蹙眉回答“那些人虚情假意的,我不喜欢,半道溜走了,想着出来划船,这不就在街上碰见你了?” 她点头浅笑,领上他在街边的长椅上坐。 长椅勉强能坐下两个人,他离她那般近,一时间不知该看向何处。 她也如此。 一个吃冰粉,一个吃糖葫芦,吃得从未如此认真专注。 时间冗长又安静,只有闹市中人群的喧哗声以及马蹄嗒嗒声和黄包车轱辘的哗啦声。任何声音都有,唯独没有他们平时聊天的声音。 清风习习,河水的清新气味钻入鼻尖,柳枝条摆动不停,是好人好物好景色。 一个吃完冰粉,一个吃完糖葫芦,总算松了口气,终于吃完了。 夕阳西下,背后的秦淮倒映出一整片火红的天,晚风拂过水面,河面就泛起层层波澜涟漪,那水里的太阳也如一副褶皱不平的油画。 她转身,指着那河面,“看,好看。” 奇景当前,有不可言说的美。 他头转了几分,侧眸看向她。 碎发随意顺着轻风漂浮,柔软又浓密,小巧精致的鼻尖和挺翘的鼻骨线条,在交错复杂的光辉下镀金。 纤长的睫毛在眼下留出斑驳的黑影。 “是,好看。”他不知怎的就蹦出这么一句话。 不可言说的美。 如此美景,她提议去划船。 他心底也不知作何感想,既想去又怕和她对视,实在奇怪至极。 这想法一直残存心底,如囹圄困囿一般,让他嗔笑。 坐在船上,离这水天一色的景愈发近,仿若自己走进了油画里面。河道不宽也不窄,河面不少行船,旁边古代留下的几个出水口,河中架起一座石拱桥。 水声潺潺,身临其境。 他斜眸睨了她一眼,一面划船一面喃喃, “到底是为什么……什么感觉……” 她屈膝而坐,和他一起拿船桨抽打水面。 怔望这五色相宣的河面,不禁感慨“这河面真好看,算不算你生日礼物的一部分?” 谈及礼物,他赫然想起她也十八岁,也应该送她一份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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