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崇安返回南溪,只有穿过寒风岭的一条古道。
林睦的尸体,就是被发现在这条路边。
与南溪村的其他老人不同,陈岩从不惧鬼神,也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如今走在这条古道上,他的心里也有点感到惴惴不安。因为这趟崇安之行,可能会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很多很多人。
陈岩的脑海里,又响起了昨天夜里,李应升大人那阴郁的声音。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林镜斋逼到唯一的那条路上。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们之间能达到某种程度的共识。为此,你把这幅画和岩骨枞交给我,把南溪的命运交给我。我很感谢你。而我,为表达诚意,则会把崇安官里余下的粮食调去邻县,把崇安的命运交给上天。”
“那么崇安……可能会死很多人……”陈岩依稀记得当时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这是林镜斋需要考虑的问题,而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等待。林镜斋终将会找到破局的答案,我一直信赖他。”
“可是……”
“别再可是了。你向来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多年前起就是。恕我坦言,你知道的,没有我的帮助,你的小孙子走不出南溪。他现在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原因,就是你还有给南溪带回好消息的可能性。如果你带回的是坏消息,其他几家一定会像你对付陈世的儿子那样,对付你的小孙子,然后提着他的脑袋,再来找我。相信我,那副场面不会太令人愉快,我们都不想看见。”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不能让林镜斋心存侥幸。如果崇安还存有几日的余粮,林镜斋就还有和州府乃至京城方面谈条件的筹码。他可以利用多年来在福建官场积攒下的人情,斡旋一些事情,甚至可能会动摇某些大人物的决心。老陈,大人物的决策常常会令我们沮丧,为此我们得自己努力。你必须要看到大势,就像你们二十年前那样,做出正确的选择。事实上,从二十年前开始,你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李应升的声音循循善诱,仿佛一位人生导师般教导着须发俱白的陈岩。
“我……听李大人的。”
“这就对了。南溪会得到足够的粮食、药品,你的孙子会到福州读,而你,会是陈家下一任的族长,”李应升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你还将得到我的感谢和敬意。这两样东西在福建并不廉价。林镜斋曾经有机会得到,但他遗憾地放弃了。我想你不会放弃。”
对于陈岩这样年龄的人而言,回想一件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并不比拄着拐杖走山路更轻松。因此,他需要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一小会儿,喝一口冷掉的隔夜茶水,回一回神。茶叶是好茶叶,虽然比不上岩骨枞的芳香凌厉,却也足够茶劲,即使缺少刚泡开时的热力,也能带给陈岩足够的慰籍。
陈岩知道李应升不是一个爱说大话的人。二十年前,陈世之所以下定决心动手,就是得到了一封梅花印笺的推动。陈世秘密联合陈姓其他七家,连夜动手,屠杀了村中的杂姓人家,吞没了朝廷的救济粮,抢夺了村中岩茶的专营权。这些罪行都是明面上的。而在不为人知的暗面,陈世在随后的年月里,还借机除掉了族中少数不听话的老家伙,夺取了一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例如那张八仙桌,例如那幅古画。
很多人死了,但总还有人活着。仇恨会发酵,会反噬。南溪村一座座新坟可以为证,五百年来各种滴血的、黑暗的交易,总有一天会让这座古村变成一个人间地狱。崇安其他地方并没死这么多人,陈岩很清楚有人期待着将南溪从地图上抹去。
他将寒风岭的地形图和自己思考出的注释全交给了李应升,但李应升和身边那个奇怪的黑衣人未必有把握能作出绝对正确的解读。如果身边没有精通山海堪舆之学的人,无法从中看出端倪所在,这幅地形图无异于一张废纸。
陈岩自己虽然在寒风岭边生活了近八十年,以至于几乎熟悉寒风岭的一草一木,但他还是不了解这座山。整座武夷山脉永远存在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地形图只能画出“山形”,但画不出“山魂”。多年前,他也见过那幅古画,里面仿佛就有魂魄荡漾。
该起身出发了。陈岩对自己说。他始终还在担心小孙子的安全问题。虽然就像李应升所言,村中的其他老人还在等着自己的好消息,只要不是傻瓜,就不会对他的孙子动手。
但这个年代,傻瓜并不少。例如已经傻掉了的陈世,例如州府中的那些庸官,例如远在京城的那些所谓的大人物。只是很多人还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一个。
所以,陈岩不能把宝押在其他老人的理智之上,只要他尽快回到村里,小孙子就是安全的。否则,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陈岩拾起了竹制的拐杖,背上了粗布包袱,站起身来向前走去。寒风岭似乎很平静,但又似乎不太平静。陈岩有种很奇特的预感:今夜的寒风岭上,仿佛有很多人走过。
陈岩的步伐向来稳定,从背影看,他与四十岁时并没太大区别。南溪向来是个长寿之村,有人说,常喝南溪的茶可以延年益寿,特别是岩骨枞,简直能让人返老还童。这也是某些大人物对陈世当年的屠村之举予以默许的主要原因。谁不想长生不老呢?有帝王炼丹修仙,有王公采阴驭女,有权臣养尸厌胜,为了长生,任何代价都能付出,喝一点名贵的茶叶算什么?为此死几十个人又算什么?
虽然手持拐杖,但陈岩根本不需要借助它。只有少数人才知道,这根拐杖其实是一件可怕的武器。没人会提防一个拿着拐杖的白发老人,这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在崇安的长街之上,陈岩用它解决掉了一个正在准备掏刀子的衙役。拐杖径直戳中了那个衙役的喉头,陈岩的掌心能感觉到喉结粉碎的快感。想用拐杖杀死一个穿着厚棉衣的衙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陈岩很满意自己的判断和手速。如果年轻二十岁,陈岩会选择扫断敌人的胫骨,或者戳瞎眼睛来慢慢折磨。但现在的陈岩更加直接。
杀人永远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生存才是唯一要务。
陈岩依旧手握拐杖,向前稳步走去,就像走在自家的院子里。但他不知道,如果此刻回头向身后望去,一定会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一支支引路香在他走过的路上,星星点点地烧起来,就像冥冥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点黑暗中愤怒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