鹫峰山中。无的第一班岗太平无事,就是在拨弄篝火时差点把衣带烧着了。徐霞客也没闲着,在营棚旁边找到了几棵松树,让秦恕用短刀砍下几根粗细合适的树枝并在顶端挖出小洞,又从树干上刮下了不少松脂放在小碗里。他利用篝火的温度将松脂熔化后,再塞进树枝顶端的小洞中,就做成了好几个备用的火把,以便连夜赶路时使用。
林彦瑛的第二班岗也波澜不惊,山里虽然传来了一些野兽的低吠声,但有篝火的保护,没有任何猛兽敢贸然靠近这个简陋的营棚。林彦复接替林彦瑛值第三班岗时,山涧里刮来了一阵阴冷的风,篝火在寒风中忽明忽暗,黑暗中仿佛多了几双眼睛正在窥探这座渺小的营棚。林彦复握紧了剑柄,不敢有丝毫松懈。这时只有手中的古剑能带给他一种安全感,他相信古剑上的煞气能抵御黑暗中那些未知的魑魅魍魉。
秦恕其实一直没有入睡,他已经习惯了在危险的环境下时刻保持清醒。这个习惯帮助他逃脱了几次海难,甚至还包括屠杀。当然,除了清醒之外,还有直觉。秦恕从没不会忽视某一瞬间的直觉,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永远不知疲倦的海狼,能在平静的海面上嗅出那一分最危险的味道。就像这个夜晚,就像此刻。
简陋的营棚里面,徐霞客和无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远端的林彦瑛也只能勉强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儿。入夜来一直睁着眼睛的秦恕,此时从营棚里起身,走向篝火边的林彦复。
林彦复看着秦恕走来,向他点头示意,但握着剑柄的手并没放松。秦恕没有说话,用木棍拨拉了几下篝火,火光似乎又重新有了生气,发出一阵轻微的“噼里啪啦”声,迸溅出几点火星。
林彦复凝视了一会儿火光,慢慢地对秦恕说道:“秦兄,你出来多少年了?”
“没怎么算过,大概也有二十年了吧。”
“你要是哪天挣够了钱,会不会想着回老家住下?”林彦复转过头看着秦恕说道。
“不会。有了足够的钱,谁还愿意回乡下去住?”
“你这样一身的武艺,可以去考个武举,一刀一枪谋个出身,”林彦复说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请父亲助你一臂之力。”
“林公子,”秦恕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不需要什么出身,也不需要谁的帮助。不过,还是谢谢你。”
林彦复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两人沉默地坐在篝火边,静静地等待时间的流逝。
当天枢星的光芒划过东南星海的那一刻,徐霞客准时从睡梦中醒来。和秦恕正好相反,徐霞客在哪儿都能睡得很香。利用短暂的睡眠时间,他还梦见了一些很愉快的事情,例如躺在秋日里的黄山之巅,一边抱着身材曼妙的王寡妇喝酒,一边聆听着迎客松落叶的声音。黄山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忘记一切过往的地方,而鹫峰山不是,武夷山更不是。想到自己离黄山大概还有一千里路,离王寡妇也有一千里路,徐霞客就从梦中惊醒了,眼里甚至还有几点泪花。他也总是醒得很是时候。
徐霞客用袖子轻轻地擦掉眼角的泪水,突然发现林氏兄妹、秦恕和无正围坐成一圈看着他。徐霞客感到有点尴尬,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刚梦见了我的老母亲,有点控制不住情绪……”
丑时出发。
山风阴郁地从耳边吹过,山林里所有的树叶似乎都在迎合着作响。已经听不见远处困兽的低吠声,但徐霞客他们依然不敢说话,只是闷头行路。幸而鹫峰山中还有古道遗迹残留,虽然深夜中大家都没有生起火把,只能依赖月亮和星光来辨识路径,但在徐霞客的带领下,他们依然能准确地把握上山的方向。鹫峰山并不像黄山那般高耸险绝,徐霞客估计,按照他们几个的行进速度,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时辰到达山顶绰绰有余。
但就在这时,一片乌云慢慢地飘了过来,遮住了月光,五人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只能凭借微弱的星光来寻觅道路。山风也渐渐地弱了下来,就在这静寂无声之时,不远处的山林里,突然传来了一个似叹息般的声音。
五人面面相觑,无身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不由得低声地问道:“先生,是山猫吗?”
徐霞客没回答,伸出手指比在嘴上。林彦复和林彦瑛疑惑地看着他,徐霞客做了个“快走”的手势,五人加快了上山的脚步。可没过片刻,深林里又响起了那个瘆人的声音,这次五人都听了出来,那是一个女声。
更瘆人的是,那个黑暗中的女声,竟像是在笑。
月色已经完全被乌云遮住,古道的踪迹也越来越难辨识。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五人距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这两下诡谲的女声响起,饶是见多识广的徐霞客、武艺高强的林氏兄妹和秦恕,都是心里发毛。林彦复想起在山中行路的禁忌,压低声音对徐霞客说道:“先生,此地多有邪祟,不宜久留,我们还是点上火把,速速前行。”
徐霞客也低声地说道:“此时我们在山腰之中,刚经历严冬的草木一片枯干,不比适才在山脚下扎营之地水汽充沛。如果我们点上火把,一个不慎就是山火滔天,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林彦瑛咬着牙说道:“你不是说了,山里不怕听见鬼哭,就怕听见鬼笑吗?刚才分明就是一声鬼笑声!”
“那是因为我忘了说,比听见鬼笑更可怕的是,如果今晚我们找不到暗河入口,那就肯定不能在两天之内抵达崇安!”徐霞客神色郑重地说道。
“为什么这个更可怕?”无不解地问道。
“因为,”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如果我们不能及时抵达崇安,就意味着我可能拿不到林公子的三千两银子,秦恕也拿不到他应得的那一千两。这件事情可不可怕?”
“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无的话音刚落,那个恐怖的女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很难听出是哭还是笑,仿佛欢愉过后的一声轻轻的哼吟,又仿佛是正在遭受无可形容的痛苦折磨。
任何一个稍微正常点的人身处此境,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五人都连跑带爬,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然而四下里黑漆漆的一片,又遍是荆棘枯木,饶是五人身手矫捷,也屡屡被绊倒、割伤,一个个狼狈不堪。那声音似阴魂不散般总在身边不远处响起,这时,林彦瑛顾不着徐霞客的反对,“刷”地一下点着了火燧,起了手中的一根枯松枝。
虽是星星之火,却仿佛照亮了这片黑暗的大地。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只见茂密的针叶树林里,一条蜿蜒破旧的石板道,在枯枝、落叶的遮掩中直通向遥远的天际。他们没看见女鬼,没看见僵尸,那似哭似笑的女声仿佛也一下子消失在黑夜里。
一切又回归死亡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