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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断魂幕 5

不知走了多久。木筏行驶的速度不算太快,也不算太慢。

但林氏兄妹、秦恕和无依然感到胆战心惊。任谁在这种黑漆漆的洞穴里坐着简陋的木筏穿行了几个时辰,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恐惧。为了不惊动洞穴内可能存在的危险生命,徐霞客只让秦恕点起了一支火把,聊以照亮前路。在微弱的火光中,能依稀看到岩壁上的钟乳石像一柄柄倒悬在头顶的利剑,水珠如血滴般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一只只蝙蝠盘踞在山洞顶部,用米粒大小的赤红色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满怀敌意,仿佛能洞察人心中最深处的秘密。这些蝙蝠的体型比普通的蝙蝠更大,翅膀展开时宛如黑暗中夜叉的羽翼,闪烁着阴森的幽光。当木筏经过之时,它们似乎能感受到外来者的气息,开始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叫声,声音不大,但会在洞壁间持续回荡,有如来自黑夜的嘲笑。

暗河的河水并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清澈干净,而是散发出一股冰冷、阴森的霉味。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们,这其实是通向地狱的河流,他们很可能也会相信。

但徐霞客显然不这么认为。他的眼睛似乎能穿透黑色的迷雾,看清前方错综复杂的流向。木筏在他的操控下,顺着湍流在黑暗中持续前行。没有人说话,洞穴中除了蝙蝠翅膀的扑打声、惊叫声和钟乳石落下的水滴声外,一片死静。

无有点受不了这种安静,他感到四面的山壁像巨大的手掌一样向他压来,让他难以呼吸。他低声对徐霞客说道:“先生,这个山洞有多长?我们究竟还要多久才能走出去?”

徐霞客的眼睛,还在盯着黑洞洞的前方,他一边通过绳套控制着木筏的平衡,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走这条暗河的时候,也对向导提出了这个问题。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谢谢,我不猜。”

林彦瑛却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他是怎么回答的?”

“那向导反问我:你会问自己的生命有多长吗?你会问自己有多久才能走到生命的尽头吗?你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徐霞客拽着绳套,顺应水流调整筏头的方向,说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最终必将走出这个山洞,就足够了。”

陈荷花的声音响起,在黑暗中听起来似乎有如彼岸花开一般:“他错了,我们未必能走出这里。”

徐霞客感觉自己的胳膊上起了一点鸡皮疙瘩,他似乎对这种富有磁性的女性声音没什么抵抗力。

秦恕低声对徐霞客说道:“先生,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说道:“是有点不对劲。”

无也凑过来问道:“是山不对劲,还是水不对劲,还是人不对劲?”

徐霞客没直接回答,就着微弱的火光,仔细观察周边的石钟乳形态和暗河水流的走势。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他说道:“你看这山腹中的石钟乳,大多形成于亿万年前……”

无不客气地打断道:“先生,你真打算从亿万年前开始说起?”

“你如果不耐烦,那我就长话短说,从七千年前说起吧,”徐霞客摆出一副假装言简意赅的姿态气着无:“事实上,这洞中的石钟乳自形成起就是以小突起附着在洞顶,后来随着水滴沉积逐渐加长,自上而下生长呈同心圆状,发育很完整,有的还会略微弯曲,就像你的……这个不提了。但奇怪的是,我看到洞顶有些几千年前初形成的鹅管石,似乎有些已经被外力折断,一些呈纺锤形和细长形的石钟乳也开始出现了裂缝,暗河的水流也变得越来越浑浊和湍急……以前在各地的探洞之旅中,我应该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林彦复不由得慎重地问道:“先生,这说明什么?”

徐霞客说道:“说明山海之间,可能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变化,谁知道呢?”

林彦瑛不屑一顾地说道:“神神叨叨,石钟乳被洞中的蝙蝠撞断几根,有什么意想不到的?”

徐霞客正准备耐心地解释道:“林姑娘,其实蝙蝠这东西……”突然,耳边“呼”地一阵风声响起,打断了徐霞客的话头,只听见秦恕喊道:“什么东西?!”

“扑啦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山壁上的蝙蝠不知受了什么惊,全部乱飞起来,顿时木筏周边被蝙蝠包围,如同陷入了吸血恶魔的迷阵之中。秦恕抓起一根木棍,站到徐霞客身边,打下了七八只蝙蝠,然而此时山壁渐渐收窄,水流更加湍急,木筏在水面中的漩涡里打转,饶是徐霞客经验丰富,一下子也控制不了筏头的方向。

林彦复握紧了手中的宝剑,隐隐感到有些什么不妥。这时,只听“刷”的一声,一道耀眼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林彦复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只见眼前天旋地转,蝙蝠在四下乱飞,黑色的山壁和灰白色的钟乳石仿佛扑面而来。原来是林彦瑛点了自制的火把,火苗虽小,却仿佛一下子点亮了整个世界,木筏有如一片风中飘零的树叶,在一个前后无际的空间里越转越急,越转越快。

只见山腹在此处像被人用绳子拉紧的口袋般突然变窄,两边的山壁像两道手掌一样挤压着曲折的河道,蝙蝠似乎在恐惧着什么,一边乱飞一边发出尖利的叫声。之前一直平静的河水中卷起了一个个旋涡,仿佛水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激烈地挣扎。

徐霞客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只见暗河流经此处,竟然出现了多条分支,正前方主河道的河水较为浑浊,流速更为湍急,旋涡也较多;左前方远处隐隐有三条支流,其中有两条是上游,河水较清,另一条则是顺流往下,河水与主河道同样浑浊颜色。而右前方还有一条支流,同样是向下流去,水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陈荷花长叹了一口气,哀怨的叹息声在山洞里回响,仿佛凝集了人世间所有的绝望情绪,就连秦恕听了身上都起鸡皮疙瘩。徐霞客放松了木筏的简易绳舵,任其在暗河的漩涡里随波逐流,黑暗中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陈荷花冰冷的右手,陈荷花感到了一阵暖流从手心中传遍全身。但就在这时,他们的耳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如同困兽绝望的嘶吼,又如同有人在击打闷声的大鼓。

徐霞客的脸色一变,说道:“山洪暴发了。”

暗河的水位越来越高,水面也越来越浑浊,脱离了绳舵束缚的木筏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在黑暗、空洞的世界里飘零,只有秦恕还在手持竹篙,靠着坚强的膂力,每逢木筏快撞到山壁的时候就用竹篙点一下,让木筏朝反方向漂去,其他人都只能勉强地抓着木筏上的绳结,借此保持自身的平衡。无大声喊道:“郭兄,这种时候只有你靠得住!”

秦恕喘着粗气,喊道:“我尽力而……”一个“为”字还没说出口,只听见“啪”的一声,戳向山壁的竹篙在撞击下断成了两半,秦恕身体失去平衡,踉跄两步差点掉到水里,而木筏虽然被缓冲了一下,却仍随着湍急的水流朝山壁撞去。

“先生!”林彦复高喊,一手去抓木筏的绳舵,徐霞客也同时扑向了绳舵,这艘木筏像一匹烈马,被缰绳强行扯离奔跑的方向,但水流速度太快,木筏虽然被扯偏了一点,但还是重重在山壁上撞了一下,所有人感到全身巨震,一些行李掉落到河水里,幸而徐霞客当时扎的绳结还算牢固,木筏并没散架,而是以同样的速度旋转着向另一端的山壁撞去!

无缓过神来,再次喊道:“先生,你不是说咱们能活着走出去的吗?”

徐霞客喊道:“我只说了能出去,并没说能活着啊!”话音未落,河水一个浪头打来,木筏几乎被掀起在空中,又跌落在水面,赖以控制木筏方向的绳舵也被这股巨力给扯断,林彦复手中的火把也掉入水中。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伴随着水声的轰鸣,木筏毫无阻拦地随急流撞向山壁,无不禁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知道死亡即将来临之前,人们究竟会看见些什么,死人不会开口告诉我们这些。死亡总是如恢弘的日落一般,在瞬间之际毫无准备地到来。随着火把的熄灭,林彦瑛心中的求生之火仿佛也就此熄灭,她没有选择负隅顽抗无常的命运,而是轻轻地抱住了身边的林彦复,静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就在这时,徐霞客的头脑里仿佛被一道亮光所击中,黑暗无底的山腹、盘旋山壁的蝙蝠、曲折诡谲的河道,以及突如其来的山洪……他的脑子里如同几十本古在同时被无形之手翻动,那些被封印在尘埃中的字如咒语般跳动出来,与眼前的画面一起循环闪回,就在这生死攸关的一瞬间,徐霞客开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他高声喊道:“这是阙龙阵!”同时,手里拉紧绳舵,逼迫木筏向左手边第一处支流驶去。

无喊道:“什么阙……”话音刚落,只听得急向左转的木筏失去了平衡,“咚”的一声闷响,沉重地撞在左边的山壁之上,所有的绳结像被无形的双手撕扯一般全部断开,一根根木头随着水流被冲得四散。徐霞客一行六人,也像六只在山洪中挣扎的老鼠一样,被卷入到暗河翻涌的激流当中,不知被冲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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