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斋桌上的烛光突然呼的闪了一下。他手中的笔一抖,写错了一个字。这封信是不能允许出现错字的,一个也不行。他通常会将写错的信放在烛火上面烧掉,就像烧掉一具尸体。现在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黑色灰烬,有时会被微风吹起,在房间里舞成一片黑色的烟云。
第五天已经到了,彦复和彦瑛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不由得想起20年前的那些往事。如果当年的亡魂能够重新开口说话,他们会告诉自己什么?
想起林彦复和林彦瑛兄妹俩离开崇安之前,林镜斋曾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向他们耐心地述说过当年南溪村的一些往事:”还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署任崇安知县的时候。上任还不到一个月,辖区内的南溪古村就发生了那起骇人听闻的案件,据说该村有二十多位异姓村民一夜之间倒毙在寒风岭的瘴雾之中,尸体多半喂了深山里的野狼和山猫。我派了捕快、衙役,第二天到南溪村去调查此案,但村中所有陈氏族人都避讳莫深,不论老人还是孩子,都对这些县里来的公人们沉默以对。“
林彦复问道:“一个村庄不可能铁板一块,是不是他们受到了什么威胁?”
林镜斋摇了摇头,说道:“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武夷山的一些客家村落几百年来固守的缄默法则,以此保持族群内部管理的独立性。”
“但这毕竟是二十多条人命啊,我那时还年轻,胸中一腔热血,总想为黎民百姓做点事,总不能做到视而不见。于是我带着郭修和林睦两位属下,亲自来到南溪村查探。在南溪村的陈家围屋中,我看见了南溪村的族长陈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还有站在他身后的陈嘉、陈岩,以及200多位陈姓的子弟。”
“据说当天,南溪村16岁以上姓陈的男性都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只要陈世一声令下,我和郭修、林睦三人也许马上就会变成三具残破的尸体,与寒风岭上那些尸体无异。
然后州府会将这个案件当成反案来彻查,并且将南溪村夷为平地。“
林彦瑛怒道:”这些人胆大包天,真的没把王法放在眼里吗?“
林镜斋看了看她,继续说道:”瑛儿,不是什么事情都是朝廷的王法和你的袖剑能解决的,世间总有一些事让我们无能为力。那天看见眼前的景象,我依稀能猜测到南溪村里之前发生了些什么。我可以选择立即离开南溪村,回到崇安县城调集衙役,或通过公函向州府申请兵勇,缉拿一些我心中已经圈定的嫌疑犯,然后将他们斩首示众。”
林彦复低下头,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说道:“但父亲您当年并没这么做,因为陈世他们,现在还活着。”
林镜斋点了点头,说道:“复儿,你说得没错。当年我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思考,选择了与南溪村的族长陈世在一张八仙桌前,共饮一杯岩骨枞,并以知县的身份,默认了即成事实的合法性。”
林彦瑛的脸上闪现了一丝诧异之色,她似乎不能理解自己心目中素来正直不阿的父亲大人,竟然会与这群杀人犯妥协。这时却听得林彦复说道:“父亲作出这个决定,一定非常不容易,因为我知道,父亲是从来不喝茶的。”
林彦瑛有些听不懂哥哥的话:这喝茶与办案有什么关系?却见林镜斋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林彦复,说道:“复儿,你已经明白了一些事理,为父甚是欣慰。在这个年代,见识比剑法更为重要。从不喝茶的我会在某些时候喝茶,正如从不杀人的村民会在某些时候杀人,只因为一个理由。”
林彦复面色凝重地说道:“因为你们在某些时刻,都别无选择。”
林镜斋长叹一口气,说道:“之后没过多久,我就被上司调离了崇安县。然后,在福建官场辗转十余年,历经沉浮之后,谁不料又回到了崇安这个,重新担任起这个县的父母官,又要再次面对南溪村、寒风岭……”
夜已深,三更鼓响。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那封信终于写完了。
林镜斋放下了毛笔,仿佛有千钧之重。这封信会在第一时间被寄出,但收到信的那位未必会在第一时间打开看。他可能会选择将未启封的信笺直接烧掉,当然,他也可能会对信里提到的某些内容很感兴趣。谁知道呢?林镜斋要为事情的发展预备第二套方案,哪怕需要为之冒一点风险。毕竟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天,他需要考虑到最坏的局面。也许,20年前没有做出的决定,三天后必须做出。
林镜斋将信装入信封并用蜡封好,让下人去请郭修过来。他感到有点饿,自昨天下午在县衙门前吃了那碗面之后,他几乎水米未进。房里没有什么吃的。林镜斋想起了那位老人和孩子,他们昨晚本应该在寒冷的山神庙里度过了更加饥饿的一夜。也许能活下来,也许不能。但在这样一个年景,每个人在为生存冒险的同时,就可能会付出一定的代价。老人将信暗中交给林镜斋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漠然而决绝的。而林镜斋在收到信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也和所有的知县会做的一样——他暗中交代两个亲信的衙役:“记住那个老人的脸,跟着他,不要让他看见明天的太阳。然后,把这两枚铜板给那个孩子,让他活下去。”
郭修走了进来。林镜斋正在一边看着崇安县的地图,一边用三枚铜钱推演着卦象。郭修笑着说道:“大人,差点忘了,你也是易学高手,当年在南溪村……”
“好了,”林镜斋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立即安排可靠的人,把这封信送到福州府,交给福建道监察御史 李应升大人。”
“李大人?”郭修的眼睛眯了起来,问道:“大人,我不会妄自猜测信里的内容,但我想,李大人应该早就得到京城方面的一些消息了,所以……”
“所以他不会对我的信感兴趣,是吗?”林镜斋冷冷地说:“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我只要你的人在今天天黑之前,能够把这封信交到林大人手里。”
郭修拱手说道:“谨遵大人吩咐。”
林镜斋凝视着郭修的脸,说道:“记住,只有时间才是我们的敌人,其他的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