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复拱了拱手,说道:“正是。还未请教……”
“我叫叶刚,”那男人的声音很沉稳:“是霞客先生的一位旧友。”
叶刚!林彦复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曾在“父亲”的口中提起过几次。他蹙起了眉头,脑子开始高速转动,仔细回忆“父亲”是在什么情况下提起过这个名字。
这时听见徐霞客开口了:“我说林公子,别多想了,用脑不一定是你的强项。这个地方也不太适合回想陈年往事,只适合寻欢作乐。来,我说姑娘们,给林公子他们脱掉外套,再倒上两杯酒!”
几位女子笑咪咪地走到林彦复和林彦瑛面前,林彦瑛怒斥道:“别碰我!”顺手一挥,力道稍微用大了点,一位姑娘竟被掌风带动飞撞在墙上,痛得尖叫起来。
这时,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在他们面前,面目冷漠,眼光紧盯着林彦瑛。林彦瑛丝毫不惧,袖中寒光乍现。只见叶刚抬了抬手,黑衣人没理会林彦瑛,只是将那位还在哭闹的姑娘强行拖了出去。
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除了无还在跟姑娘们嬉笑打闹,连徐霞客都放下了酒杯,将怀里的姑娘稍微推开了点。叶刚看着严阵以待的林彦瑛,又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林彦复,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说道:“不错,不错!正是林家的好儿女!”
林彦复轻轻地将林彦瑛拉到身后,说道:“看来这位叶先生也与家父相识?”
徐霞客摸了摸额头——每当他想正经地说几句话时,他就会不经意地摸摸自己的额头。只听见他说道:“叶知府是万历四十年从崇安县走出来的进士,那年你们的父亲刚到崇安当知县,想必会在你们面前提到过叶刚这个名字。”
“叶知府?”林彦瑛脱口而出。那些“父亲”曾提到过这个名字的瞬间在她的脑子里闪电一般扫过,她开始知道为什么之前会感到一阵寒意。
“父亲”曾经提起过:远在20年前,眼前这个名叫“叶刚”的孤儿,曾独自从南溪村外寒风岭中的乱坟堆里爬出,带着那些永远无人知晓的往事,爬向村外未知的世界。
人们只知道他来自武夷山脉终年缭绕的瘴雾之中,身怀绝世才华,多年来栖身于翰林院的高墙之中,是翰林院中最有前途的庶吉士之一。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看见过什么,他的少年时代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一片空白。
“林大人在福建是赫赫有名的林青天,我这个所谓的知府不过是个浮名,”叶刚身上依然带着那种特有的寒意,笑着说道:“在史家笔下,唯有青天方能流芳千古。四品知府,百年之后与黄土无异。”
“这就是叶大人你无心理会公务,只管流连烟花巷陌、出入青楼瓦肆的原因吧。”林彦瑛冷冷地顶了一句。
叶刚的脸色依然如旧,他没说话,而是平静地拿过一张纸,在上面随意划了几笔,一位黑衣人走到他身前,慎重地取走了这张纸。无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纸上的字,可看到几个字后他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连一位姑娘笑着喂到他嘴边的葡萄都吃不下去了。
叶刚抬起头来,问着林彦瑛:“林姑娘可知我刚才写的是什么?”
“是什么?”
“湖州府今年呈给刑部的死刑犯名单。我刚才画了二十四个圈,到了今年秋天,就有二十四颗人头落地,”叶刚的笑容看上去仿佛来自地狱深处:“这是当知府为数不多的乐趣,我每次都希望能在湖州人最多的地方,与大家分享这种感受。所以每年的这几天,我都会坐在寻芳阁能看见太湖的这个房间里,喝一杯上好的女儿红,听着美妙的音乐,随意地杀掉一些该死或并不该死的人。”
林彦瑛抿着嘴没说话,她听见叶刚继续说道:“没办法,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只能替上面的人做些这种无聊的事,抄写抄写、勾一勾死囚名单什么的。我最羡慕的就是霞客先生了,云游四海,行遍天涯,不为任何事情所羁绊。早晨还在江阴县城吃着早茶,晚上就坐在寻芳阁里和我一起喝酒赏月,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生活更有意思的呢?”
徐霞客长笑一声,拍了拍衣襟,说道:“早听说叶大人在京城翰林院时,就是最会说笑话的庶吉士。徐某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最重要的是也没钱,说不定哪天,就变成叶大人笔下的一个红勾。想必今天被勾中的那二十四人,从前也曾有过逍遥似狗的年岁。”
叶刚站起身来,披上了一件长衫,说道:“霞客先生见笑了。叶某平生从不问过往,眼里只看将来。霞客先生特地来湖州寻芳阁找到我,想必不是光为了喝酒聊天,你逍遥半生,还有什么是你想要得到的?银子,还是女人?”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我都不想要。我想要的只是……一艘船。”
叶刚眯着眼睛看了徐霞客一会儿,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适才那种冰冷的笑容,说道:“你要船,去什么地方?”
“宁德。”
“那要走钱塘江出海。你知道马上就到了海宁的钱塘潮闹得最凶的时候吗?”
“当然知道。”
“你知道因沿海倭患猖獗,朝廷前日紧急下,不准片板入海吗?”
“也知道。”
“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并不少。”
“是的,”徐霞客轻轻地摸了摸额头,说道:“不过幸好,我还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事?”
“朝廷这些年一直在太湖秘密训练水师,以备倭患,”徐霞客端起酒杯,说道:“每个月的钱塘江潮最烈的时候,特地要拉几条船出海训练。有的时候,地方上的官员,会在这几艘出海的船里,夹上一点私货。”
叶刚“哼”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
徐霞客没看叶刚的表情,他喝了一点酒,继续说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无可厚非。我们也顺便借个光,搭今晚的船出海,到宁德码头我们四个下船,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叶大人你看如何?”
叶刚还是没说话,仿佛饶有兴趣地看着徐霞客。
无的心里有些发毛,不知这位相貌俊朗中带着点阴鸷气息的叶大人,下一步葫芦里会卖什么药。
只听得叶刚冷笑两声,对徐霞客说道:“霞客先生,你说的船在哪?叶某人怎么从没听说过?湖州全境遵循朝廷海禁,你说的怕不是那些在湖里打渔的渔船吧!”
徐霞客不慌不忙地说道:“寻芳阁位于太湖和运河相交之畔,如果不是为了亲自目送一些客人登船,叶大人想必也不需要每个月的这个时候,都要到寻芳阁来找姑娘喝酒解闷。叶大人的身边并不会缺少女人,寻芳阁这种地方也未必适合朝廷命官,这个我总能想得到。那么即将迎着钱塘潮出海的那艘船现在在哪,好像已经不言而喻了……”
“就在寻芳阁对面的湖里!”无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不由得脱口而出。
徐霞客脸上露出了微笑,说道:“无呀无,看来你还不完全是个呆子。”
林彦复和林彦瑛这才明白了徐霞客来寻芳阁的目的。
叶刚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湖水发呆。他似乎很享受这片荡漾着月光的黑色,就像他喜欢用黑色长袍将自己包裹在其中。
徐霞客他们四个都没作声,过了一阵,叶刚转过身来,对徐霞客说道:“霞客先生,你果然世事通达,无所不知。今晚,你们可以上那艘船。”
徐霞客刚要称谢,就听道叶刚继续低声地对他说道:“不过我相信,这将会是你生命中最糟糕的一次旅程。”
“事实上,我的每一次旅程都很糟糕,但这些年来,我好像已经学会了怎么享受糟糕。”徐霞客向叶刚鞠了一躬,带着无、林氏兄妹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