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三十九度八,腺体出现分泌异常造成急性分化发热期,目前已注射一针发热期抑制剂,预计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内应该就可以恢复正常体温,” 医生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病情本,将笔往胸袋一别,推着眼镜道: “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临近成年期还能再进行二次分化属于极少数个例,你们还是学生做不了主,为了以防万一,最好现在就去给你们老师或家长打通电话过来,商讨下具体情况。” 深夜病房空寂冰冷,四面纯白墙壁混着浓郁的药水味,生生压出几分凝重感。 站在病床边的韩佟过了足足好一会儿才从医生的话中回过神,神情愣怔地反问:“……所以江浔真的是因为急性分化热才诱发的发烧?” 他喉结一滚,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他要分化成……a?” “依照目前的情况来判断,是的。” 医生凝神解释道:“不过具体还要等做完血液筛查才能知道到底会不会分化,他目前的腺体尚处于ta与a之间,目前还只是能分泌些许信息素的情况,但是ta出现腺体紊乱从而分泌信息素的案例也不是没有。总之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你们做不了主,先给家里或老师打个电话,通知他们过来吧。” 病床上,自从注射过抑制剂后,便沉默至今的江浔终于抬起头,沙哑地吐出了迄今为止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打吗?” “最好要,” 医生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你的身体和急性分化热也只是暂时被稳定了而已。在没有alpha进行标记辅助稳定的情况,最好是要留院观察,确定没问题了才能离开。过程里的住院手续等流程都需要监护人来进行,你们自己是办不了的。” 江浔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 一旁的韩佟却率先开口:“我给阿姨打电话吧,现在不在学校,就算来了,也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他边说,边垂眸看向江浔。 然而病床上的人仿佛没觉察到投掷而来的目光一般,只低着头沉吟稍许,才轻而缓慢地点下了头。 韩佟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握紧,没再多言,转身跟着医生离开病房。 即将关门时,方才被贺止休一通电话喊来救场的医生忽然脚步一顿,握着门把转过身,冲病房内一扬手: “贺止休你跟我过来,给你们班主任打通电话,半夜在校出现这种情况老师是有知情权的——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偷给翻墙逃课,回头我就跟你亲爹告状让他给你寝室安装实时监控监督你信不信?” 贺止休:“……” 他动了动唇似乎想狡辩两句,然而医生已经带上门离开。 贺止休别无他法,只得认命地抬步跟上。 临走前,他只来得及对身侧路炀小声道:“等我一下。” 路炀没说话,只是目送alpha背影离开。 直至房门咔哒一声闭合,病房重归满耳寂静后,他才收回目光,缓缓转过了身。 “抱歉,” 江浔出乎意料地率先开口:“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还把你也一起拉过来了……给你添麻烦了。” 路炀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自己是因为分化热,才不愿意去医务室,以及叫救护车的?” 江浔似乎没想到路炀会这么直接,过了足足好半晌,他才终于点下头。 “我之前不是请了一个多月的长假,甚至和学校申请了休学吗?就是因为这个。” 江浔低着头深吸一口气,忽地抬眼望向路炀,一字一顿道:“路炀,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其实是假的?” 路炀顿时一怔。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奇怪,所以我不敢对任何说,包括韩佟……我害怕别人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会把我送去精神科,” 江浔双唇紧抿,他似乎真的压抑了很久,明明声音不大,但语调却格外用力,连同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高一开学后,我发现自己身体开始变得不对劲。明明作为一个不应该感受到任何信息素的ta,我却总会若有若无的嗅见过去我闻不到的味道。最开始我以为是谁用了香味很浓的沐浴露,或者是有人偷偷带了香水来学校喷——毕竟我们学校那么多莺莺燕燕的早恋人群。” “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 “一个年级上千人,我却每次都是从a和alpha身上闻到那些味道,没有一次例外,从来没有从任何一个ta身上闻到那种味道。” 江浔手指紧扣住床沿,因为用力过度,指甲泛起一片青白。 路炀垂眸不动声色地看着江浔,发热期诱发的
红潮在抑制剂的作用下终于褪去,露出了江浔真实的神色——带着恐慌与试图逃避却又无处可逃地痛苦。 仿佛那还没来得及吐出的后半句,是连描述都需要提起巨大勇气。 “然后你就发现那其实是信息素?” 半晌后,路炀终是替江浔开口说了后半句。 江浔鬓角淌下一滴冷汗,呼吸粗重地点下了头。 “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变成ta之外的人,无论是a还是alpha,我也根本就不想变成那样。” 江浔扯着嘴角苦笑道:“可是我根本无法控制,我去医院检查,医生只让我先观察,因为ta也可能会出现信息素分泌紊乱的情况,虽然概率极小极小,甚至可能比分化的概率还低。” “所以才选择请假么?” 江浔点点头:“我不想分化成任何谁,无论是否有害,我也不想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所以我跟家里说明情况之后,选择了请假休学。” 这其实是很合理的选择,即便这世上的alpha与a是稀少的,且占据一定程度的天然优势,甚至被人仰望羡艳,如同当初嫉妒白栖身为a的齐青乐那般。 但不可否认,这世上仍旧有人不愿意成为这个稀少数。 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人所追求想成为的最好,未必是所有人眼中的最好。 至少对江浔而言,除了ta以外的任何一个自己,都不是最好。 “但请假之后没过多久,我突然发现我又闻不到信息素了,” 江浔哑声道:“无论是a还是alpha,甚至有个a朋友来看我,我也闻不出任何味道,就好像在学校那段时间嗅见的所有信息素都只是我的错觉,包括我后颈上的腺体也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上个月,韩佟突然跟我告白了。” 少年时的情窦初开如初春第一捧晨曦露水,懵懂而陌生的爱意足够让人沉醉其中,忘却所有的困惑与茫然。 江浔也不外乎如此。 “他从小就跟我是邻居,比我小一岁,我们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他说喜欢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也喜欢他很久很久了……久到我之后才回想起过往重重全都是爱。”江浔眉眼不受控地显出几分痛苦之外的神色,几乎低语喃喃:“我原本以为他会喜欢a,而不是与alpha和a都并无太大缘分的ta。所以那天我答应之后,我甚至跟我妈说觉得我没事了,想回去继续上学。” “我想回学校上学,我想跟他在一起,监督他学习,然后三年后我们也能出现在同一所大学,我想跟他一直在一起。” 但仿佛人世间所有的事都注定有代价,择其一,便无法拥其一。 “……结果第三天,我准备给老师打电话的时候,我发现我停止变化的腺体又开始出现了异样。” 江浔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无声地覆盖住了自己的后脖颈,用力吸了口气,才接着说: “并且在那之后,只要我一与韩佟接触——无论是说话,见面,甚至可能只是打一通电话,隔着手机用视频聊天,我的腺体都会随之产生变化,从开始的微微崎岖,一路鼓起。它越演越烈,到最后,我又开始能闻见其他人的信息素,而且比之前要更加浓郁、明显。” 江浔喉结一滚,近乎艰涩道:“一直到半个月前,我发现身上开始不受控制地朝外分泌信息素为止。” 人在面对完全意料之外的情况时几乎不可避免地会陷入慌乱与恐惧中,尤其是事情本身完全不受自我意识把控,且朝着意愿相反的地方奔去。 时至今日,江浔已经不太敢回忆起那个时候,他在意识到自己在产生信息素时,精神状态有多么崩溃。 无论世人与历史多么歌颂alpha的稀有性与特殊性,当下社会如何拥护a,只要身处人群,他们愿意,就永远可以得到瞩目,被无数的ta所羡慕渴望。 ——但那始终是他人的渴望。 江浔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其中之一。 即便他也曾好奇过信息素到底是什么,可好奇始终只是好奇,并 不代表他愿意为此改变自己出生至今建立起来的认知。 他不想成为一个alpha或a, 更害怕不受控、不知缘由、以极少案例的情况下, 突然分化,被迫地成为其中之一。 未知与陌生将他逼入绝境,难掩的恐惧掐住了咽喉,所有的喜欢在这之上也都幻化做了泡沫。 “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因为情绪太崩溃,不想见任何人,所以我爸妈帮我拒绝了所有探视。除了医生和我的父母之外,包括韩佟在内,至少有
十天时间我没有见过任何人。” 走廊外响起一阵快速的脚步声,隔着门板闷而轻。 其实应该听不见的,但江浔还是下意识止住了声音。 直到脚步声远去,屋外不再有任何其他动静时,他才继续道:“然后接着我就发现,我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这话一出,即便路炀没有事先知道这世界的暗中缘由,此刻也得意识到问题核心所在。 他微微垂下目光,听不出情绪地问:“闻不到信息素么?” “不止,” 江浔摇了摇头:“你应该知道a因为生理构造缘故,后脖颈的腺体会天生会比其他两种性别微微肿起吧?尤其是当发热期来临时,会直接形成一个类似皮下大脂肪栓的小鼓包,必须注射抑制剂或者被alpha进行标记,才能恢复原状——而我当时信息素分泌的时候,医生说,我的腺体几乎已经与a发热期时别无一样了。” “但是在那十天里,在我没有接触任何人的十天里,我发现它又开始恢复原状,”江浔喉结用力一滚,似乎咽下了什么东西,扯着嘴角苦笑道:“……它居然又一次恢复回我身为ta时候的模样。” 如果说第一次嗅不见信息素还可以当做是ta小概率的信息素分泌紊乱情况,那么第一次,江浔就很难再进行自我欺骗。 他开始利用住院的时间不眠不休地进行调查,几乎翻遍了所有的相关话题,中间一度焦虑到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他不敢问任何人,只因为觉得这事荒唐过度。 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得出了一个可以解释一切、却远比猜测可能还要荒谬的答案。 “是韩佟。” 江浔咬着牙近乎颤抖道:“我发现只要我一与韩佟靠近,我的身体就会出现变化,而导致这一切的并不是因为韩佟是一个alpha。” “……只因为他是韩佟,而我是江浔。” “我和他就好像那些网络小说里的主角,只要靠近彼此,就必然会触发某种机制。我们会互相喜欢,会不受控地想靠近彼此,会加倍地渴望出现在对方面前……与此同时,我也会因此从ta分化成一个a——即便这很有违常理,即便这从生理学角度上根本不应该发生,毕竟我爸妈都只是ta而已,我怎么可能会是个a呢?” ——确实是不应该的。 但路炀清楚,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有违常理的事 情,因为这世界的确不是完全真实。 虚空之中有一只说不清道不明的手在无声把控着一切,说不清是推着人朝前走,亦或者是将命运铺陈在其脚下,让人无知无觉地朝前迈去。 他原以为一切都是注定,一切都无从反抗,如同陷于朦胧梦境的意识,被拖着拽着朝前。 然而此刻望着江浔,路炀却忽然感觉,一切似乎未必如此。 他终于开口,试探地问:“所以你回学校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检验自己的猜测?” 江浔停顿片刻,终是艰难地点下了头。 “今年六月,韩佟考进我们学校,九月开学的时候是我带着他一起来的,而就在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路炀敏感道:“梦?” 江浔点点头:“我梦见我一次分化成了a,还差点被韩佟标记了。但在这之前我根本没做过类似的梦,甚至我都没有想过我还能分化成为ta之外的性别。” “当时我觉得有些奇怪,但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所以还在网上匿名开了个贴子,想看看有没有人给我解释什么。” “……”路炀罕见地愣怔住,下意识要脱口而出什么。 但临到唇边时,又生生止住了:“帖子?” “对,现在应该还能找得到,叫做梦见自己一次分化成a预兆着什么,” 大概真的憋得太久了,亦或者路炀身上确实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安定下来的气息,江浔几乎半点不做隐瞒,和盘托出: “不过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只有一个答主试着给我从正常的心理学角度进行了解释,她说,那是因为我喜欢上韩佟了。” 事实上,江浔也是从这里开始缓缓意识到自己藏于内心深处许久的感情。 年少时陌生的怦然心动足以盖过所有直觉上的不对劲,更何况只是一场应该转眼云烟的虚妄梦境。 正如这世上没有无所不能的超能力,也没有人会觉得一夜突如其来的梦会是一场预知,会无声推动着现实,在将来的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化作现实。 命运齿轮在那一刻悄然转动,一切都随着荒谬却理所当然的路前进,那只看不见的手早已布置好了必定光辉璀璨的结局。
如过往无数童话落幕那般。 却独独忘了,江浔未必愿意被这么推着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却要面临变成另外一个人。” 江浔哑声低语,茫然而无助地按住了自己仍旧微微发烫的后颈,空旷冰冷的病房中,他的每一道呼吸都变得无比沉重: “我从小学拿到分化体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都会是个ta,我没想过要成为其他人,更没想过我会在中途成为其他人。” 灯光下,江浔脸色不受控地泛白,眼中充斥着对荒诞的挣扎。 他扯着嘴角沉吟片刻,终于吐出了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这很 荒诞, aash;ash;ΘΘ, 如果我真的分化成了a,那还是我吗?” “我不想当a,我也不想因为任何一个人而变成a,所以我回来了,我必须确认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我必须让自己再赌一次。” 结果事实证明命运给他开了一场天大的玩笑,所有荒谬的猜测成了真,那场原以为的虚妄梦境在他所不知道时候幻化做了真实。 命运在点破他内心深处潜藏的秘密、让一场原以为只是仲夏夜之梦的年少心动成了真的同时,又赋予了无穷无尽的代价。 江浔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可也赌输了。 凌晨的夜色漆黑如墨,游云遮住明月最后一抹余晖,远方的城市霓虹也随着墙上从缓慢下落的秒针逐步褪去。 须臾之间,仿佛除了这片方寸之地,整个世界都陷进幽寂的深眠。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再次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伴随着细微的对话声,江浔终于俯下僵坐许久的身体。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即便我曾经怀疑过,这是否也是虚妄的,但我无法欺骗自己……如果连这份感情都是假的,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江浔将脸埋入掌心,折射出冰冷灯光的瓷砖上陡然多出几滴泪水。 少年在满室寂静中,闷出一声难以扼制的哽咽。 “可我真的太害怕了,我别无他法,我无能为力……” 许久之后,江浔终于从恸哭之中颤抖地抬起头,泪水打湿他整张面孔,眼中的茫然与恐惧是再浓郁的氤氲水汽也遮挡不住的。 他望向身边的路炀,如深陷荒漠的旅人发出茫然无助的求救那般,再次问出了那天回校时,在寝室中曾问过的话。 “假如是你……路炀,”他一字一句,如同命运隔空借声:“你会怎么办?” · “好,没事儿,应该的不客气。” 医生挂断电话长吐一口气,才推着眼镜看向对面俩人: “你们老师估计一会儿就到,你准备怎么办?去我办公室静候挨训呢,还是趁着人还没来,抓紧时间翻墙回去,看看能不能把这事儿瞒天过海过去?” “那还是翻墙回去吧,” 贺止休一派轻松道:“大庭广众挨训还是有些丢人。” 医生当即被这话气笑,没忍住开口训道:“知道丢人还半夜翻墙逃学,都多大了,要被你哥知道你现在长成这副德行,他得从床上蹦下来追着你打。” 话音落下,他表情又兀自一变,仿佛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了什么不该提的。 但不等再作声,就见贺止休轻轻笑了下。 “今天纯属意外,不过这个点了,宿舍楼都宵禁进不去了,我随便找个地方先睡一宿吧。”贺止休揣着兜道:“晚上麻烦了,下回请你吃饭。” 医生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晌,最终无声 叹了口气:“得了吧,我一个中年人还能让你个小屁孩请——回头替我跟你爸问声好,最近太忙,等你放假了我再去找你们吃顿饭。” “……?” 贺止休略微愣怔:“你怎么下来了?” 路炀双手揣在兜中,闻言只淡淡地扫了眼他:“回去。” “你不等老师来了么?”贺止休不由道:“你是因为江浔出现突发状况才不得已带着他翻墙跑来医院,属于被牵连的,老师来了应该也不至于怎么骂你。” “我知道,”夜风席卷,路炀逆光走来,不紧不慢地在距离贺止休半米的位置处停步,眼皮也不抬地淡淡补完后半句:“但我不想闻药水味。” 贺止休不由一愣。 他下意识正眼望去,半米开外,少年脸上是与平常别无一样的冷淡。 但不知是一通折腾下来确实太累了,亦或
者因为其他所不知道的原因,贺止休莫名从中窥出几分罕见的倦意与低沉。 那是来时的路上所不曾出现的。 贺止休不由敏感问道:“出什么事了?” 路炀微微一顿,片刻后停在距离贺止休半米远的位置,淡淡道:“没什么。” 贺止休薄唇微张,似乎还想追问两句。 但话到唇齿边缘,他又蓦然收了回去,只沉默地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好。” 然后就着相隔半米的距离,重新将身体转向寒风中。 远处急诊的动静幽幽传来,护士疾驰的身形与家属的沉闷的恸哭交错出现。 世界幽寂而匆忙,夜色朦胧却真实。 贺止休摊开手中的外套,因为刚刚给路炀擦过头发的缘故,衣服内侧尚还是濡湿的。 此刻经过一路寒风的洗礼,非但没干透,反而摸着跟直接触冰没什么差别。 然而贺止休却像浑然不觉般迎风套上,接着从兜中掏出手机,点开叫车软件,边往里敲字,边说: “也不知道这个点宿舍还能不能进去,先试试吧,搞不好蹭蹭学霸光环,说不定有点优待……” “没用,这个点宿管都锁门睡下了。”路炀忽地打断道。 贺止休一顿,下意识看了眼右上角的时间——凌晨一点整。 这个时间,即便路上再空旷,等回到寝室也少说将近两点。 别说宿管锁门睡下了,怕是连夜间巡逻的保安都已经打起了呼噜。 “那怎 么办?” 贺止休不由蹙起眉峰,“明天还有期中,不能这么熬,实在不行还是继续上去等老师。” 路炀终于抬眸瞟了他一眼:“你还在乎期中考?” “我还好,但你不一样。你妈不是给你下了死令,必须要考得比上次更好么,”贺止休顿了下,仿佛突然想起路炀并没有亲口跟自己说过这事儿,自己不应该知道才对。 于是他又捎带歉意地冲路炀笑了下:“抱歉,是我问的宋达,他才告诉我了。”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介意,我以后就不问了。” 路炀没有说话,大堂灯光落在他背后,影子在他身前拉出很长一条。 少年眼错不眨地望着远方夜色,过去很久很久,直至贺止休要再开口时,他才终于哑声道:“回家吧。” 贺止休一愣:“回哪儿?” “我家,” 路炀摸出手机按下确认键,大步跨下了台阶。 贺止休想过在医院凑合一夜,也想过要是打不到车,干脆来个夜游,直接一路从医院走回学校。 反正他不在意明天的期中,也无所谓后果如何。 但千想万想,唯独没想过最后会坐着车去到了路炀的家里。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在一处老旧的小区门前停下,车控上方的时间已然走至夜色最深处。 贺止休没来得及多言半句,另一端的路炀已然刷完一维码,推门下了车。 这片小区显而易见有些年头了,大门的老旧松垮是昏暗光线也无法遮挡的; 守门的保安是个小老头,路炀刷着指纹推开门时,小老头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只眯着眼缝瞅了一眼来人,仿佛是在确定走的正门而非偷翻的墙,便又打着呼噜沉沉睡去。 小区内里光线昏暗,两侧路灯明一盏暗一盏,还明的不清晰,暗的很彻底。 不过路炀明显早就习以为常,连个顿都没打地长驱直入。 直到身后的贺止休因为光线昏暗而险些磕上边侧的座椅时,他才像后知后觉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按开了手电。 “我以为不能开灯,”贺止休低声说了句。 路炀头也不回地拐了个弯:“有什么不能的。” “都这么晚了,”贺止休跟着拐弯:“怕打扰到人。” 路炀淡淡道:“老小区,大都是老头老太,早睡了。” 怪不得一路上健身器材没几个,石凳石椅和棋盘倒是不少。 大概是周围太安静,贺止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那你家里人——”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意识到路炀父亲早已过世,而他妈似乎远在大洋彼岸,所谓的家,其实更多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房子。 “抱歉,我……”贺止休潜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然而临到唇边又发现自己似乎无话可说,也没有太多的立场。 于是片刻的沉默后,有化作了一声低哑地:“对不起。” 路炀脚步有一瞬的 停顿,但仅瞬息
,他又径直朝前方一栋单元楼走去。 推开大门时,不锈钢铁门倒映出他平直的唇角,与身后始终保持着半米距离的贺止休的身影。 “你不用道歉。” 月光幽幽洒落,身后贺止休跟上后,路炀才松开了手。 他半是回答,也半是解释地说:“跟你没关系。” 贺止休猛地一怔。 路炀却已然率先抬步向前。 结果刚走到电梯门前,三个硕大的“维修中”霎时闯入眼帘。 ——老小区的通病,电梯总是隔三差五坏一次。 今天大概尤为水逆,一口气两部电梯愣是坏了个齐整。 楼梯使用频率不高,灯光好一层坏一层,幽幽月光从楼道小窗洒入,汇聚脚底,与手电一起照出数道狭窄潮湿的台阶。 路炀低着头上了足足一层半,刚要拐身踏上下一层,忽地发现身后没了动静。 他不由停下步伐转身望去。 只见台阶下方的中转处,贺止休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上来的架势。 “怎么了?”路炀望着他:“累了?” 贺止休却轻轻摇了下头:“没有。” “那你杵着干什么?”路炀拧了下眉,下意识就想迈下去。 但还没来得及,贺止休忽然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了过来:“我不敢上去。” 路炀一怔。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忍住的,就像前几天那样,忍住不与你说话、不去做你不喜欢的事,忍住不碰你,不再试图逾越半点距离。忍住不去问你那个答案,继续做一个不陌生、也不算熟悉的普通同学。” 贺止休沙哑道:“但是今天下午在超市时,我发现我快到极限了。” 逼仄窄小的楼梯间万籁俱寂,没有风,也没有光。 窗外的最后一点月色又一次被游云好巧不巧地遮挡,徒留贺止休站在原地,终于将一路保持的半米距离生生拉成了一米远。 “在遇到你之前,我确实……挺叛逆的。我不是第一次抽烟,但其实也很久没碰了,今天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会再碰它。” 贺止休眼错不眨地望着路炀,近乎艰涩道: “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靠近你,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些天都这么消沉。所以我背着你悄悄问了宋达,他告诉我说,可能是因为你学习压力太大,毕竟满分七百五,你却被要求考上七百三十八之上,消沉与担忧是再所难免的。” “我觉得宋达说的有道理,但我其实也不太相信。” 贺止休顿了顿,大概是周遭太过沉寂,他不由自主地把声音再次放轻了几分:“七百三十八很难,之上更是很多人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分数。但我知道你肯定可以。如果总有人生来注定光芒四溢,那我相信你也一定是其中之一。” “无关性别,无关外表,无关任何一切外在因素,” 天地寂静沉闷, 唯独贺止休的嗓音清亮温和, 无风却似风,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夜,他眼底蕴着一捧璀璨星火,诚恳而真切地、一字一顿地说: “堆满床底的习题册与每个深夜的挑灯,注定了你应该这样。” 路炀捏着手机的手不受控地颤了下。 “但越是清楚,余下的答案也就变得更加清晰。” 贺止休喉结沉重一滚,许久后他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定那般,于昏暗中强迫自己对上路炀的眼睛,近乎小心翼翼地、一字一顿地将那句深埋多日的话,再次问了出来: “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吗?” 路炀没有说话。 他站在数米之外的台阶上,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握着手机,手电灯光跟随他的手臂垂落而照向台阶。 老旧的瓷砖折射出冰冷光线,将这方寸之地的沉默衬的愈发冷寂,近乎要凝成冰。 没人知道过去了多久。 直到风声捶打玻璃,鼓噪沉闷的声音阵阵传来,月光被厚云遮挡,手电也终于因为手机彻底没电,从而自顾自地暗下。 四面八方陷入落针可闻的安静,黑暗遮挡了所有视线,包括一米之外路炀的身影。 贺止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很轻地眨了眨眼。 “你回去休息吧,好晚了,明天第一场考试在八点半,最迟也得七点半就出发去学校,再熬下去对身体不好,” 许久之后,贺止休听见自己平静道:“我就不上去了,不太习惯住别人家,刚刚过来的路上看见隔壁有宾馆,我去那里凑合一下。”<
> 他在黑暗中转过身,抬步朝来时的路迈去,强迫自己不去抬头看向路炀——即便在这满目漆黑中,纵使他如何用力,也不可能看见。 “晚安路炀,”贺止休迈下台阶,深吸了口气,终于道:“明天——” “咣当!” 重物落地的声响陡然打断所有话语,贺止休下意识抬起头,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一股熟悉的柠香陡然扑面而来。 他近乎下意识抬手想接住什么,但伸至半空又陡然僵住,仿佛不知道是该继续,还是该缩回。 然而路炀没有给他思考时间。 少年在黑暗中兀自飞身跃下了台阶,须臾间骤然扬手,一把拽住了方才那件不由分说揉搓过他湿发的衣服领口,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将alpha推止墙壁。 然后仰头,循着炽热的呼吸,急促而慌乱地吻了上去。 夜风狂舞,玻璃震颤。 窗外月色挣扎着试图云后探出头来,厚云却如一张屏障,遮挡了所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悄然凝滞。 没人知道过去多久,唯有胸膛下剧烈震颤的心脏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以及告知一切的真实。 “……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也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你;或者说,应不应该、能不能告诉你。” 许久之后,路炀松开贺止休,鼻息是罕见地急促混乱,声音嘶哑的不像话,几乎每个字都带着难以遏制的喘息,连带抓在衣领上的双手都有些颤抖。 贺止休低下头,贴住他的额,声音没比他好多少:“那我以后都不问,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我。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路炀呼吸无端又急促了几分。 片刻后,他像是终于下好了什么决定,在看不见的地方喉结很轻地滑动了下,终于吐出一句简短地: “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贺止休不自主地放轻呼吸:“什么?” “与你无关是因为我家里的事情并不需要你来道歉,它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要为此接一连三地对我说对不起,” 路炀终于抬起眼,主动望进了贺止休的眼中: “还有,我没有不喜欢你,所以不需要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