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举是借着回吏部述职的机会来到了京城。
他这荆湖北路转运判官也是个朝官,一般是做过地方通判并有较好的业绩者方可充任。但是当初他之前只是做过两任知县,不过就是靠着岳父胡宗哲的关系去投靠了章惇,而那时正好是新党在大规模地整肃旧党,地方上空出来了不少的位置,亟待一些头脑灵活、能够充分理解上司要推进新法意图的官员去充任,这才得到了一个机会,就按照原来的资序,去了荆湖北路转运使司,先是任了一个勾当帐司。
而他在就任期间,的确也学得了其岳父的升职密技,寻了不少当地的旧党官员的麻烦,并也作了些不痛不痒的举报,算得上就纳了对新党的投名状,之后便顺利地升上了转运判官一职,这次便就是他在判官任上的第一期述职。
实际上他这次进京最主要的任务,却是因为知道了黄庭坚北归、以及到了杭州后知道的小舅子被流放等一系列极其糟糕的迹象后,需要重新去探明今后朝堂的政治走向,再设法为自己寻找一条更加可靠的大腿来抱抱。
他是八月初到的京城,手里虽然是拿着岳父写的荐信,却是一直没有去找章惇。
一是章相的府门并没有那么好登,就算是胡宗哲自己来也得老老实实地递名帖排队。二是陈举在来到京城的第一天起,就听闻了苏轼回京并被恢复为学士衔职的惊人消息。
苏轼是谁?
蜀党的领袖!黄庭坚与秦观的恩师!
他陈举是靠什么上位的?他的岳父又是靠什么上位的?这样的一个结果,无异于如晴天霹雳一般,任是将他在离开杭州前与胡宗哲的所有商议全部作废!
老师被复职重用,那么对于那些曾经迫害过他弟子的人将会如何地出手?陈举不了解苏轼,但是他会用自己的思路去想啊!
所以陈举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睡不着觉,动用了他在京城所有的关系去拼命打听消息,而打听到的消息更是令他后脊梁发麻:这苏轼回京,极有可能会被天子拜相!
完了!章惇的这一条线,肯定是没有指望了,更不要说,这章相公会不会帮他们。如今这个关头,必须要当机立断,重新选择山头。
陈举在惶恐不安中先是去吏部报了个到并等候述职排队后,便赶紧去了如今还不算太热门的蔡京府上递了手本,并且还十分用心地在这手本里备注了他的礼单,开始在客栈里耐心地等待求见。
果然,陈举的礼单以及他同时给蔡府门人的红包发挥了作用,就在五天之后,也就是苏轼被正式拜相,蔡京从他的弟弟蔡卞府上回来的那天,正在若有所思地盯看着底下人排在他桌上的一叠拜帖,而陈举的手本,就被特意放在了最上面一张。
荆湖北路转运判官陈举字为民叩见。
展开这份手本,第二页是这陈举的大致从官履历,以蔡京的锐利眼光,一眼瞥去他先是知县,后是转运司勾帐,再原职升为判官,便就明白这小子是走动关系的老手。于是便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而他的瞳孔,却是在一瞬间便放大了:
这一页只简单地写了一行字,两小句:恭以四海银行存单两万贯、杭州临安县田契一千亩,恭贺承旨生辰。
蔡京的生日在二月,此时却是八月,不过这并不重要。虽然蔡京进入两制官后,巴结他的官员甚多,但是毕竟他还未最后进入两府执政,能够像陈举这样下血本重贿的人并不多。
要知道,如今四海银行已经在大宋东南几路几乎重要的州城都开设了分行,它的存单不仅支持在任意一家分行里足额兑出现钱,而且如果不兑现的话,还可以享有每年一分息的利息。这两万贯的存单是大半年前存下的,也就是说,稍等两三个月去兑取的话,那就是两万两千贯啊。
然后,杭州临安的一千亩田契,也是令蔡京看得心情大悦,从福建出来的他,骨子里依旧是对于丰腴的田地有着无法抑制的那种渴求与拥有欲。
看来,这个陈举定然是有要事所求,对于求他之人,蔡京并没有太大的压力,他在官场经历过起伏,如今又已入翰林,深谙官场之上,无非就是各种利益之间的交换,各种得失之间的博弈,不怕别人求自己办事,事情越难,收获就会越大。相反,他倒是已经不太在意那种顺手而为之事,甚至更是无法忍受不被人所求之日。
“这个陈为民,就让他下午过来吧!”
陈举在被蔡府的下人带去的过程中,仅仅只是看了几眼府里院中的景致,以及客厅四下一些摆设的精致考究程度,一下子就明白自己走蔡京这条路是走对了:
章惇虽然也有袒护党人的名声,但是他自己的个人品行却十分爱惜,从不接受他人的贿赂。所以,他的袒护手法更像是一种单纯由他来把控决定的赐予,实在让下面人没有安全感。也就是说,他想护你就护你,但要不想的话,随时都会放弃。
贪官寻求恩主,自然希望恩主也贪。因为只有恩主想贪,自己才有机会去行贿,才能通过行贿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也就为自己的依附找到了更加可靠的保证。
而陈举在蔡府里所看见的情况,却是让他定心了许多。
“下官虽然地处荆楚偏地,却是早就十分地仰慕蔡承旨,一直就想着找机会前来拜访,这次来京城投帖,却想不到蔡承旨如此礼贤下士,着实要让人感动啊!”这陈举一进入客厅,纳头便拜,一边说着,一边戏精上身,竟然说得哭了起来,“只要蔡承旨能够给下官机会,下官一定跟随左右,听候使唤!”
蔡京此时还没能正式进入到两府,还一直被他弟弟蔡卞压着,所以并没有人会像陈举这样夸张地向他表达忠心,所以在这一瞬间,令他的内心十分地受用,他暗自在想:“权势果然是个好东西,如果自己周围的官员,都能像眼前的这个人这样围拱着自己,那将是一个怎样的人生巅峰啊!”
蔡京是一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他敏锐地感觉到,如果自己期待着某一件事情发生的话,就一定要给接近于这样的事情以正向的反馈,比如说,像眼前的这个马屁精,你给予他一些他想得到的好处,那么大家就会明白,就会有更多这样子的人出现在身边。
蔡京微微一笑,他的态度十分地受用,但说出来的口气却是十分地谦虚:“是陈运判吧,大家都是同朝为官,都是为天子而用心做事,哪能让运判来听我的使唤呢!”
陈举却是一条心要走到底了,他继续保持着伏地大拜的姿势,更加讨好地抬起头道:“哪岂能是一回事?蔡承旨高居翰林之位,那才是天子的贴身之人,是真正为天子做事情的人。下官只是一个愚笨得很的人,但是也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一心一意地跟着蔡承旨做事,听蔡承旨的吩咐,也就是相当于为天子做事了啊!”
“哈哈哈!陈运判快快免礼,快快落座吧!”蔡京听得甚是高兴,看来这个陈举真是会说话,不过,他还是有要用考验一下他,于是便随手拿起桌上的那张礼单,故作不悦道,“不过,大家也是同朝为官的同僚,陈运判送来这个是作甚?这可是要向本官送礼?陷本官于不廉不义之地?”
蔡京不是不收礼,而是从来不收来路不明、没有把握的礼,所以现在也就是要看陈举是如何应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