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您的菜来喽!”说着,小二托着餐盘就到了孙凉桌前:“碎金饭一盘、狮子头一份、豆腐汤一盆。客官您慢用,有什么需要您再叫我!”把菜摆好,小二就退下了。
孙凉本来想要品尝美食的心思,被街道上的议论声影响,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孙凉麻木地品尝起来,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可入口却味同嚼蜡。心思不在此处,再好的美食都难勾起孙凉的食欲。这种感觉对孙凉这个“厨子”来说是少有的,也是他惧怕的。他尊重食材、尊重菜品,可他今日却没办法和往常一样。
他慌了。
明明完成了任务,明明荒唐地遇见,明明和自己无关。怎么就影响到心情,使自己如此难受。
碎金饭扒了两口,狮子头咬了一小块,豆腐汤是碰都没碰。他就放下了筷子再次喝起了茶。小二从旁路过,见这位客人如此便上前问道:“客官,我们这里的菜是不合胃口吗?”孙凉摇摇头,没有回答,只是从衣襟里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在了桌角,然后起身自行离去。
这一去,孙凉又没有了方向。此时的他不想回苏州的家,漫无目的地出城,看见江边停泊的船,就问船家载不载客,船家起身上下打量来人一番,见孙凉穿着普通,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带着钱财的样子,本来不耐烦地摆手意图拒绝,可是孙凉这时眯缝着他那双细眼,反看向这船家,七尺身材浑身精肉,双眼瞪得似铁胆、大口裂开有血盆,面相古怪非常,不是良善之辈。孙凉明白了,就又甩给船家一小块碎银,还带了句:“不知这些可足够?如不够时还请告知,我再奉上。”
船家看着接在手中的碎银,又看了看孙凉,心中虽有疑惑可脸上还是欣喜道:“客官快些上船便是!”然后回身对船中叫道:“腌臜货快些起来,有客人到,俺们要出船了!”原来这船舱中还睡着一个人,先前孙凉确实没有留意到,也再没心思去细看,他只想快些歇息。船夫带个船工一起乘船也是常有的事,孙凉也没多想、没当回事。
上船后,孙凉就躺下了。昨日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他不知为何如此。船舱的棚顶可以遮掩住高悬的日头,孙凉透过缝隙呆呆地望着,船身在水上航行,阳光也是透过缝隙忽明忽暗,棚顶一部分沉默遮掩、一部分不时闪过光泽。罩在他的面庞上跟着恍惚,眼神愈发迷离。再睁开眼,外边天已黑了,孙凉不知船行到了何处,因为他也没有要求方向,便也没问。
船家和船工还在一前一后互相配合地撑船,互相之间没有过多言语,看来他们早已默契十足。这两天光喝酒了,也没吃什么食物,孙凉的肚子早就饿的不成样子了,便问道:“船家,咱这船上可有甚吃食?肚子叫嚷不停,你看着给安排些,我自给你钱银。”
在前面撑船的那位听闻孙凉的声音,低下身子回头道:“客官您醒了,先见您睡得沉,也不敢打扰,船尾有一锅小工煮的鱼汤,您可自行盛来吃。”月光在这人脑后映着,挺大的身子用这个姿势属实有些扭曲诡异。孙凉吸了吸鼻子,确实有一股鱼汤味道,水货的腥混着什么臭味,也不算不正常。孙凉起身,自去船尾看看。
船尾的小工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看不出具体年纪,面目上浓眉大眼、棱角分明,赤裸的上身无半点赘肉,肤色也无常在水边之人的黑,反而是一种透着男人气魄的铜色。孙凉见这人如此样貌心中暗暗喝彩,只是脸上并不变化而已。侧头一看,船板上有一小炉烧着,上面一口陶锅“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想来便是船家说的鱼汤了。掀起陶盖,里面的热气忽地散发开来,孙凉凑近闻了闻,说不上有何美味,但却透着一股子的鲜,鲜中还有别味。旁边放着几副碗筷,最上面还放着一把汤匙,孙凉拿起右手夹着一副筷子,拿起汤匙盛了满满一碗,送到嘴边吹了吹,可这时小工却正好提起船桨换手,左右换了个方向把孙凉手中盛着鱼汤的碗打翻在地。孙凉手中空空,转头看了看小工,见他正俯视自己,眼神中只是平平淡淡,说不清刚才他打翻汤碗是有心还是无意。孙凉冲他笑了笑,捡起掉落的碗又盛上鱼汤。
“唉”有一声轻微的叹气,轻得好像夜色中缥缈的月光一般,孙凉听得清楚却也没在意。满满一大口鱼汤便喝了下去。
呆立在楚州江通判“家”中的孙凉被屋外“滴答滴答”的声音唤醒。奇怪,自己把这枯槁老人的左手拇指切下来后怎么就想了如此之多?多到让他分不清是现在还是过去了。那鱼汤的滋味他记不清了,那船家与小工的脸确实印在脑中,毕竟,自己见过的人不容易忘记,更何况,是有故事发生呢?从老人身上仅有破衣上扯了一小块布,把那截皮包骨的拇指卷在里面塞入怀中。平日里都是把信物放到死者身旁便不用他再顾及,自会有人拿去,这次的客人有要求把信物送到何处,那他便走一遭,反正也没甚远。走到破屋门前,外边的雨下得似曾相识,只是这次倾洒的却是无尽悲哀。这种感觉孙凉自不用理会。
老天爷如何,那是老天爷的事,如果他看不顺眼,那让他找自己便是。
可是孙凉并不想在此处多待片刻。他不是怕有官府来人,只是不喜欢江通判家中满是死气的感觉。哪怕这卧床不起、只剩骨皮的老人还活着,说话无力、吐血不止也和死了没有太大区别。于是,孙凉翻身上到屋顶,踢飞几片碎瓦助力一跃到了不远处的一株雪松上,再顺着树干下滑,快落地时再踏树身把自己贴地弹出五丈才起身站住。好了,江通判家附近不会有孙凉的脚印了。
趁着下雨,孙凉又回到了楚州城中。随意找了一处屋檐下躲雨,其实雨下的不大,加之他身法迅捷,身上并没被淋湿多少,但还是想装作平常人一般故作淋湿的样子,拍打拍打衣衫、甩甩脑袋。不远处就是要送信物的地方,说来也奇怪,这次下单的客人要求切下江通判的左手拇指,这枯槁老人的拇指能有何用处?确实也是,每次要的信物都不尽相同,无所谓,他们要什么给切什么便是,孙凉对自己的刀法也有足够的自信。但是这次送信物的地点确实,紧挨着楚州府衙的传舍。孙凉虽与官差打交道少之又少,可这传舍是做什么的,他还是清楚。要知道,开封府或各处州府的官员到他处办事总要有个歇息住处,这传舍便是做此事之用。
难不成,客人是别处州府的贪官污吏,被人借来除掉在百姓中评价甚好的江通判?
算了,只是一单任务而已。
孙凉左右看了看,这会儿下雨街上的行人并不多,许多小摊也都收了。他双手遮头,快步跑向传舍,站在门外扫视门内一番。却有一处守门的兵士见状,问他有何事。他只答道:“有人托我给东京来的工虞侯送个礼物,麻烦兄弟通报一声。”
兵士上下打量孙凉,看他样子甚是普通,也不似什么坏人,便告诉他不要乱走、在此候着,孙凉自是应承。兵士哪里知道眼前不起眼的孙凉,刚刚杀了一个老人、并且怀中揣着死者的一根拇指。没多一会儿,有个虞侯打扮的年轻人从舍中屏风后闪出身来,见到孙凉没说什么,只是一把拉过他出了舍门跑到了对面巷中,对孙凉道:“东西呢?”
孙凉从衣襟中掏出破布包着的拇指递给这个工虞侯,看着他打开破布,拿出拇指仔细端详一番。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孙凉,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孙凉这时也端详起虞侯的眉眼口鼻,心中念道:像,像,真是太像了。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做声地看着很是激动的工虞侯此刻浑身颤抖不能自已,直把身子倚在墙上喘着粗气,任由滑下的雨水浸湿自己半边衣袖,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抽自己脸庞,然后缓了好一会儿,才语气有些哽咽道:“工某工某在此谢过。”说着深深拜了下去,久久没有起身。
孙凉见这虞侯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便自行离去。
出了巷子慢慢走着,雨水下得大了些,丝毫没有讲情面地让衣衫湿透。孙凉也没心情去理会这些,衣衫湿了自然会干,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有的人做了错事自然会有惩罚,只是不知何人何时会出手。结果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在旁叫道:“这位大哥,下雨呢,过来躲躲雨吧!”
孙凉转头,只见路边坐着一个乞丐,头发蓬乱、破衣烂衫,看不清面目。孙凉只道是好心的路人叫住自己,便没有理会想要离去。但是那人又叫道:“大哥,雨下的有故事,别急着走。”
这话倒是让孙凉有了兴趣,便蹲到乞丐身旁,道:“这位兄弟有什么故事,讲出来吧!”
“大哥,我要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你听听便是。”
“好。”
“话说有个人他当官多年,负责对州府里上下官员的工作进行监督,谁做的好坏都要记上一笔,对待同僚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他信为官要不止为官,更要为百姓;他信做官要对得起百姓,更要对得起己心。于是他对待同僚们,有为民着想便记下呈送,有坑害百姓的便定要上报。但是自古以来,好官常家贫、好官不好当。任职不大不小,又没钱银上下打点,使得他多年都不能在官场上更进一步,毕竟以他为官的态度很难与他人打成一片,即使有百姓爱戴,但是百姓又无权任免官员,不然他早就做到更高的位置了。家中夫人身子一直不好、久病缠身,有人知晓此事想借机拉他入伙同浴污泥,可仍被严词拒绝。东拼西凑的日子总是没办法长久维持,使得夫人终是撒手人寰,结果他连给夫人下葬都没有银两。好在百姓中有好心之人凑足银两才把夫人安置到一处僻静阴地。夫人走后,本来听话的儿子就对他怀恨在心。孩童么,很难理解长辈的心思,但是他也不给儿子解释,就只一味地要求其好好读,争取在科举上出人头地。好在这孩子也争气,真就在府试上高中获进士之身,并且被当时的东京来的考官看中,把孩子直接带走培养。可是这孩子离开父亲入了东京,却没有再去学习,而是隐姓埋名接近权贵、贪图玩乐,并且入了礼部侍郎府中给他家少爷做了虞侯,完全忘记了他爹对他的期望。
你说他忘记了吗?我猜没忘记,因为侍郎带少爷出行,他也特意跟来,只因他一直都记恨他爹,记恨他为何不做贪官、奸官,为何要任由自己的娘亲病死。他一直都不理解他爹,也不想去理解。哦对了,他在东京也有相好的姑娘,听说还是也是哪位朝廷命官的千金,他想和她在一起,就更要和自己的过去告别。于是,他决定,要买凶杀人,杀害自己i的父亲,杀了他,才能了却自己的恨,杀了他,自己的过去也会埋葬在心里。”
“大哥,这个故事你听懂了吗?”乞丐转头“看”向孙凉。孙凉也侧过头看他,只见这乞丐双眼浑浊,耳根、鼻孔、嘴角、脸颊都有烫伤的痕迹,很是奇怪。可是这人又让孙凉觉得似曾相识,但是蓬头垢面的又不好分辨。便只是答道:“听懂了。”
“那大哥,你说这孩子可恨吗?他爹该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