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刚过,秦桑便接了旨启程北上。 “将军,地牢里湿寒重,您又旧伤未愈,蓟州虽近,却多山路,您还是坐马车吧。”副将川乌给秦桑的手里换了一个暖炉,跳上马车将里面仔细铺好坐榻。 可秦桑接过暖炉却未急着上车,他环顾四周朝川乌道:“黑风呢?”如今,他因肩胛伤势未愈,策马有些困难,出远门反而要带着黑风这匹老马,有些与旧人相关的物件,带在身旁往往可以营造一种山河依旧的假象。 这时,远处的副将南星牵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朝这边走来,嗓门还是依旧敞亮,“将军,您不在的这几年,它愈发贪吃了,添了不少赘肉,一点也没有了战马的样子。” 南星早已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天生蛮力的少年女将,面庞的轮廓越发清晰,不过身材还是比一般的姑娘壮硕结实。 其实大家伙心里都明白,此次将军重返朝堂,再也不是当年号令三军的护国大将军,谢广并没有给他兵权,一品武将的名声徒有其表,又被下放到蓟州去修水利,若是秦桑不淌出点名堂,这趟蓟州之行也跟流放无异了。 就连马车也是配的四品以下用度,走在街上遇见相向而行的四品以上马车,对面的车夫都会趾高气昂的要求让路,秦桑也为了省去无意义的口舌,屈尊让行。 一路走来,南星憋了一肚子委屈,一路上嘟嘟囔囔,川乌实在受不了她的聒噪,于是策马向前,打探了一下远处的地形,折回后朝帐中禀道:“将军,大雪封山,路赶的可能会慢一些,您帐中的暖炉需要再添一添吗?” 秦桑在马车内裹了裹大氅,低声道:“还要多少脚程?” 川乌看着天色估算了一下答道:“过了这座山,便是青崖山了。” 话音未落,丝帛车帐内突然安静下来,这些年,青崖山这三个字在将军面前是提不得的。 车轮在厚雪中轧出的咯吱声,北风呼啸,没有人再敢多言。 这时,从官道旁的林地里冲出了几个少年,他们齐刷刷的跪在了马车前,双手捧起举过头顶,大喊着:“官爷施舍一口粮吧。” 他们的衣衫破碎又单薄,在这呼啸的北风中被吹的抬起又落下,一个个低着头,卑微的姿态让人不忍。 南星勒马而下,“将军,是几个讨饭的娃娃。” “拿些干粮打发了。”暖帐的车帘并未撩起,秦桑在帐内只是冷漠的应付了一句。 南星听话的从行李中翻出了一些干粮以及瓜果点心分给了马车前的少年们。 当她侧身上马打算离去时,其中一个长得挺斯的娃娃突然抬起了头,一双澄澈的眸子好意提醒道:“官爷可要小心了,进了这蓟州的地界,可要时时刻刻看好自己的财物,官府可指望不上的。” 说完,便像一只只野兔,消失在了白皑皑的枯林中。 赶到州府时,已是黄昏,大家伙儿忙着将几只装满家当的木箱搬下来,南星力气赛过男儿,可这一打手,眉头皱了一下。 原本三四个大汉才能搬动的箱子,如今她单手便能挪动。 南星心中慌乱了一下,一把将箱子启开,顿时呆傻在原地,他们的财物中只剩了衣物和杂碎,所有的钱财早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洗劫一空。 更气人的是,箱底还留了一张纸,上面没写字,而是画了一只四脚朝天的大王八,王八的头上戴了一顶官帽,滑稽的很。 “一定是那几个兔崽子!没想到杀了一路的山贼,最后栽在几个毛头小子手上。”南星撸了撸袖子气急败坏道。 平日里遇事不慌的川乌也皱了眉,“这下坏了,那些财物本是用来为将军打点的,如此一来,将军初来乍到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秦桑不慌不忙的从马车上下来,随手将那张王八贴在了南星的脑门上,“给你三日,找不回来大家一起喝西北风。” 月隐半山腰,林中的鸟兽也都安静下来,青崖山下的山神庙外的空地上起篝火,为本来肃穆的夜添了一抹暖色。 一位身着绯色衣衫的姑娘背对着山神庙宇,正眉飞色舞的烤着一只已半熟的乳鸽,一头浓密的青丝被一根掐了碎芽的枯枝随意的盘着,除了颈间那枚虎状白玉坠子,没有别的装饰,手腕与脚腕处用最廉价的粗布束了口,脚上蹬了一双不知哪里捡到的马靴,看起来似乎并不合脚。 她的身旁围了三个半大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正垂涎三尺的盯着她手中的乳鸽,直吧唧嘴。 “老大,这京差刚刚踏上咱蓟州地界的第一天就被你劫了,”虎子将目光从烤鸽的身上移下来,四处张望了一番,有些焦虑道:“丢了那么一大笔钱粮,不会查到咱身上吧。” 一旁的雷子打了个哈欠,“
把心放在肚子里,咱老大什么时候失过手,这么多年,官银丢了多少茬儿了,要查早查了,我猜啊,那些狗官的银子本身就不干净,拿我们也没辙。” 虎子和雷子是蓟州的难民,家在青崖山下的京河岸旁,三番五次的水患夺走了他们的双亲,而他们兄弟俩年纪小,干不了壮丁干的粗活,挣不出一口热乎饭。 旁边的阿生跟他俩不同,一样的年纪却出落的比他俩斯秀气,说起话来也讲究的很,也不像他二人那般喊红衣老大,而是规规矩矩的称一声红姑娘,“红姑娘,我不太饿,这烤鸽先给哥哥们吃吧。” 阿生是逃难过来的,西南边境羌敌屡战不穷,阿生身为一个南方人,比起虎子和雷子,身体单薄了不少,若是没有红姑娘的帮衬,早就跟遍地的饿殍躺在一起了。 红衣将手中的烤鸽翻了个,凑到鼻尖闻了闻,嫌弃道:“这蓟州的鸽子真是越来越不中吃了,一斤二两烤完去了半斤,就这身子骨,还不如我们阿生呢。”说罢便不顾雷虎两兄弟的垂涎,伸手将烤好的鸽子递给了阿生,“不饿也得吃,一身皮包骨,看了就膈应。” 雷子吹着烤好的红薯,边剥皮边说道:“老大,我们还要在蓟州待多久,你不是说凑够盘缠就带我们去京城吗,到底什么时候出发,我听说京城的点心贼香,我跟虎子都想尝尝。” 红衣用枯枝摆弄着摇曳的篝火,淡淡道:“今晚都别睡了,清点银票,收拾行装,明日就启程。” 已经有些乏了的仨兄弟一听,纷纷清醒了许多,少年的脸上涌出若有若无的兴奋。 篝火摇曳的微光映在红衣的脸上,一双剑眉压着萃了星辰的凤眸,她从腰间摘下了一个牛皮酒袋,仰头灌了一口,“姐姐我到了京城,定会给你们置办一处上好的宅院,每天好酒好肉的伺候着,也不枉你们跟我这么久,日日窝在这荒山野岭与我作伴。” “我们真的要去京城了吗?”雷子美滋滋地盘算,“我不光要住大宅子,还要一匹好马,最好再打一把好刀!在京城的大街上策马扬鞭,好不威风!” 虎子也一脸灿笑地望着天,“老大,等去了京城,我要上学堂,跟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那般,吟诗作对,学大道,过不了几年,再娶个漂亮的世家小姐。”说罢自己都乐的大笑起来。 而一旁的阿生,只是浅笑的看着红姑娘被烈酒熏红的双颊,默不作声。 山林中的星辰格外清晰,几个少年的笑容似乎与这纷乱的世道格格不入,红衣用胳膊肘撑着地,仰头看着南边,畅想着未来的快活日子。 这时,一支夹了疾风的短箭直冲红衣的眉心飞来,红衣浑身一紧,抓起身边的酒袋遮挡,脸颊侧过,那支箭穿过了酒袋,紧贴着她的鼻翼划过,留下一阵草药的香气。 “跑!”红衣大喝一声,迅速起身,“抄小路,往城里跑!” 密林中有火光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 “老大你怎么办!”虎子因受了惊吓,竟还在原地踟蹰。 红衣朝他的屁股跺了一脚,喊道:“留下碍事!滚!” 带仨兄弟极速冲进林子中,红衣这才放下心来,从面前的篝火中翻找出一根趁手的火棍拿在手中,冲向庙中去拿这些日子兑好的银票。 答应了孩子们要去京城置办田宅,就不能食言。 可她翻遍了庙宇中的各个角落,却只翻出了二百两银票,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攒了三十多万两。 这时庙宇的大门被几个山贼打扮的壮汉一脚踹开,其中一个有些驼背的络腮胡子先开口道:“哟呵,我当是哪个不怕死的小贼,原来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可真是吃了虎胆,枉死我那么多兄弟,最后被你劫了好处,给我砍了她!给大哥结个阴亲!” 红衣将仅剩的二百两银子用包袱一兜,系在胸前打了个死结,嗤笑一声道:“吓姑奶奶一跳,还以为官府的人,原来是几个小山贼啊。” 她一只脚悄悄滑到身旁的板凳旁,脚踝一转迅速勾起,朝那络腮男子的头砸去,那男子一直在骂骂咧咧,没想到这小姑娘出手果决,没及时避闪,竟被木凳打破了头,瞬间暴跳如雷,提刀砍来。 后来的兄弟也纷纷拔刀齐上,一时间安静的庙堂人仰马翻。 红衣脚步轻盈,躲闪灵话,一堆人乱砍半天,连她衣衫的边角都没碰到,山贼们却个个满头大汗,气的吹胡子瞪眼。 “官道就一条,各家的财路凭各家的本事,你们山头往里送脑袋,是你们本事不到家,赖你姑奶□□上,真是不要脸。”红衣一只脚勾住屋梁,倒挂在上面,看着地上的一堆蠢货不禁摇了摇头道:“不跟你们玩喽!” 红衣刚放松警惕,门外又飞进一支利箭,这次的箭锋更急也更稳,一样是冲着自己的眉心下死手,红衣脚
踝用力一勾,整个身体被带上房梁,却还是被快箭从鬓角擦下了一缕发丝,被她用手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