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比较细心,在称呼苏颂为知州时,却听家丁回称自家主人是学士,便在车上的攀谈中有意询问,这才知道,苏颂此次来知扬州时的身份却是观殿大学士、集禧观使,而且在此之前,竟然还是朝廷的左光禄大夫、尚右仆射兼中侍郎,便心下骇然:这是前宰相啊。
宋朝官制中,观殿大学士与集禧观使,一般都是只赐予离职宰相的。当年王安石辞相后,便是以这两个官职去知江宁府的。这也正符合苏颂的前宰相身份。
届时秦刚见到苏颂后,如果称呼苏知州那就得罪人了,一定要称苏观或苏学士才为妥帖。
行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到了州衙。看守的衙兵看到马车便让其直接从偏门直接进去。
下了车后,秦刚便由家丁领路,一路来到了后院里的正堂,
家丁请秦刚坐下后,说:“秦宣义请稍坐,在下去请学士。”
并未等多长时间,便见一位年过七旬的须发皆白老者在一位年轻人的陪同下稳步走了出来,看其气度就知应是苏颂。
秦刚赶紧起身见礼:“高邮士子秦刚,见过苏观。今日得蒙观召见,不胜惶恐。”
宋人的称呼非常讲究。除了前面说过的要称苏颂最高官品的观殿大学士之外,秦刚的自称也有注意,不宜自称下官及官职,而要自称与其大学士而对应的士子。
苏颂微微点头,并上下打量了秦刚一番后,便说:“坐,坐!老夫久闻秦宣义少年英才,不到十八年岁便已得朝廷两次敕封。更不料刚来扬州上任,就闻你在邻郡解试斩获解元。今日得以一见,果真是气度不凡,当真是人中龙凤啊!”
“观大学士的盛赞,学生愧不敢当。”
“哪里不敢当了。”苏颂坐下后,随手指着跟他一并进来的年轻人介绍道,“这是老夫的第六子苏携【详见本章末注解】,表字季升,虚长你十岁,不过只是个承务郎而已。这次带他过来一同认识,还望他能于你之处,学得几分实务。更得一些上进之心。”
被称为苏携的年轻人立即起身应道:“大人教训得是,儿子一定会找机会向秦宣义多多请教。”
宋时,大人是子女对父亲的专称,可不能在官场之中对上级乱称。否则就相当于自己去认人做爹,要被众人所鄙视的。而动辄称上司及官员为大人的风气,要到清代方才泛滥。
秦刚也向苏携拱手道:“季升兄仪表堂堂,又在学士之家,当是饱读诗之人。秦刚窃以为,哪怕老相公但凡稍有援手,或是有意蒙荫,也不应止于承务郎。由此可见老相公治家之严谨、公私之分明。秦刚不过偶以格致杂学侥获朝廷重赏,比不得季升兄之稳健。”
秦刚的这番话一是谦虚客气,二是简单推理,却不想正说中要点。
当年苏颂与吕大防同时为相时,吕相提议按惯例将“累任京局”的苏颂之子苏嘉以“宰相子弟,例除馆职”,却被苏颂以“馆阁乃是朝廷育才之所”为由拒之。他对长子如此,其余各子更是要求甚严,从不以权谋私。
这番话既圆了苏携的面子,又让苏颂甚为得意,他接口道:“你方才所言之格致之学,老夫来扬之后,也多次听闻。那可不能以‘杂学’而概,其中或是强兵之锐器,或是富国之良策、又或是济民之良方,亦可成经世之奇术。秦宣义能以未冠之龄就能领悟此等学识之奥妙,着实是令人惊叹啊!”
苏携在一旁也开口道:“苏携拜读过秦宣义所着之《术算入门》与《格致入门》,不认识宣义之前,还曾以为是哪个当世大儒所作,当真是受益非浅,又是钦佩不已。”
秦刚对这两本能让苏携所得甚至是惊讶。
苏颂一席话便是解开此疑惑:“半月前菱川院拿这两本来扬州局刻印,局掌事见稿内容雄奇,也知我喜爱,便以副本予我一览。于中见秦宣义之名,老夫便是神交已久。”
秦刚更是谦虚道:“学生狂妄,俱是集前人之智慧,苟敢于一家之解读。能得学士之赞,三生有幸矣。”
于是,就此二为话题,苏颂与秦刚就格致之学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其间苏携也不时地加入为其父亲作些解释与补充。
秦刚慢慢才知道,苏颂非但是朝中的前宰相,而且还是一位横贯前后历史五百年的科学巨匠:
他不仅主持创制出世界上最古老的天钟——水运仪象台,还主持编纂过中国第一部有图的医学典籍《本草图经》,其对天、机械、医药等众多领域,都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家。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秦刚一度以其来自后世的知识常识与部分个人擅长,一直都是轻易地将世人进行辗压,就算是面对邹放、钱乙这样的名医大家时也不怯场。
只是,这次与苏颂的交流,却让他倍感压力。
因为眼前这位老者,不仅博学多识,而且极具科学精神,凡事好究其根、深追其理。
秦刚所言的有些先进理念,他竟是一点即通,而有些附会之说法,又会被其三言两语点破。
所幸秦刚所述的,皆是后世经过千余年科学巨匠们迭代验证过的科学真理,纵有表述之瑕疵,但也足矣让苏颂父子惊叹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绝世奇才。
三人畅谈之下,时间不由地去得很快,眼见天色已晚,家丁前来提醒用餐,苏颂便客气地留下秦刚共进晚餐。
吃饭时,秦刚再次惊奇地发现,堂堂前宰相、扬州知州,其晚餐竟然十分简朴,也只是因为今天招待秦刚,才特意添了一道烹鱼。由此,则对苏颂更加尊敬。
用餐间,苏颂便问及之后打算,秦刚回复说不久后将会赴京,准备参加开春后的省试。苏颂自是勉励有加,但言谈间也提及了皇帝亲政,朝堂已经出现了新党复起、旧党被逐的趋势。叮嘱对此党争之事须要谨慎小心,不可轻易卷入。秦刚自是感激不已。
苏携倒是问起秦刚此次来扬州的目的,秦刚便告之因家中生意推广,想找在扬州的蕃商合作,并说了这次要见的那个蕃商之名。
苏携便对苏颂说:“大人,秦宣义既是想结识蕃商,不若让儿子陪其去市舶司走一趟,直接寻其蕃长推荐,岂不更为方便?”
苏颂知其是想与秦刚再有深交,也甚符其意,于是许之。
饭后,苏颂便以自己所编的《新仪象法要》、《本草图经》等相赠。仅仅翻看几页,秦刚便知这两本着作的巨大价值,当即恭敬地表示回去后要认真习之。
苏颂今天更是高兴,一是亲眼所见秦刚之才学与见解皆高于同龄之人大截,二是其本人却并无半分恃才狂傲之气,再就是晚饭间偶有涉及朝堂新旧党争之时,秦刚所表露出来的观点,并无明显倾向,反而更接近于他的务实求真之思想。
若非是初次见面,他倒是生了想收其为弟子的心思。
秦刚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苏颂便让苏携送其回客栈。
出州衙之时,已有不少在门厅等候求见知州一天而不得的官员,对于占用了知州整整大半天的这个客人早已议论良久。
而此时见到居然只是一个未及冠礼的年轻人,则更是惊讶不已。
当然,最惊讶的莫过于,此人还劳动了知州的六衙内亲自送出。
注:苏携(1065~110),字季升,苏颂第六子。初授武成军节度推官,后除丹阳县丞,适县令缺额,以兼行县令事。官知明州。曾通判庐州、太常少卿、权刑部侍郎、累官至右朝议大夫、通直郎、赠通议大夫。其所任官职均在南宋。本章中对所写苏携作为幼子此时在苏颂身边随侍,虽为演绎但也算符合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