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尊贵、态度高傲!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名字立即飞入他的脑海,转念再一核对,年龄、脾性、时机都吻合无疑,只是地方……对了……如果此人也是在前往京城的半路上的话,那就全对上了。
秦刚的心思在飞速转动,口头却未耽搁,拱手道:“学生不过只是一赴京应试的士子而已,哪敢有与项橐、甘罗争名的资格。只是老丈之话却是有些偏颇:莫非只有盛名之士,方可评议朝政否?汉有云:‘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这天下之心,岂又能限得了芸芸众生、又或是如我等凡夫俗子呢?”
秦刚猜得没错,面前这位老者,正是从杭州被当今皇上召回京城、欲拜为宰相的章惇。
在他启程回京之时,消息早就已经传开。
于是,有人想趁势投靠、有人要借机献策、更有清流之士欲以君子大义的立场要对其劝谏……于是,自杭州一路走来,沿途所遇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其中,以江南名士陈瓘在湖州对他的劝谏最为有名【详见本章末注】。
迫于清流评议,即使是如章惇这样的刚烈个性,也不得不对这些人客气有加。只是见得多了后也易生出厌烦情绪。于是,从扬州开始,他便换了民船、隐了行迹,算是清静了几日。却不想在这宿州码头,被秦刚的船只所碰。
以他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心,便认定了秦刚是这淮南西路哪个地方冒出来的清流愣头青,于是言语间也没有什么客气的口吻。
只是现在,秦刚的回话却有了些讲究,前半句是寻常的客套话,后半句却充满了明显的反击。
当然,以章惇纵横官场数十年,当年又曾只身舌战高太后以及司马光等一众保守派大臣,又岂会被这短短两句话给噎住,他仍是不露声色地说了四个字:“愿闻其详!”
秦刚原本计划上船来简单解释几句就走,但此前还未开口就已经被对方出言讥讽,再加上已经看出了章惇的身份,于是有些话就不吐不快了。
“学生读史有闻,前相彦博曾劝神宗皇帝说变法有违祖宗法制,更失人心。神宗皇帝却说变法虽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未必觉得不好。而彦博却说:‘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秦刚这段话里两次对彦博直呼其名,而不是改称其表字宽夫,又或者是以其致仕时太师、护国等职尊称,其实也非秦刚有意失礼,主要还是突然之间记不起这些东西而已。只是听在对旧党人士无比痛恨的章惇耳中,此时竟是无比地受用。
而且对于这段对话,章惇自然是清楚无比的,于是便以鼻孔哼了一声以示对其鄙视。
秦刚继续说道:“与士大夫治天下者,出自太祖太宗皇帝之祖训,不应疑之。但士大夫者,就一定要与百姓对立么?范正公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天下之忧与天下之乐,以学生之陋见,当是百姓之忧、百姓之乐,百姓忧则士大夫忧,百姓乐则士大夫乐。所以,百姓虽不能治天下,但却足以评定士大夫治天下的得失。”
秦刚的这一席话,听在章惇的耳中,当是闻所未闻,但细思之下,却又不无道理。
当年王安石变法,依旧秉持着“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的朝野共识,但是在变法实际措施危及到士大夫们的利益得失时,便遭到了保守党们的强力反击。
彦博的那句话,一下子就将新党置于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对立面,从而令新法即使是给皇帝、给朝廷、尤其是给天下百姓带来种种的好处、便利之余,依旧无法取得绝大多数官员的真正认可。
而秦刚的这番话,却给了章惇以一个全新的认知:谁说百姓的好处就不是士大夫的好处?又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看:士大夫们共治天下,其方向与标准是什么?不就是富国强兵、百姓安居乐业么?
章惇这一路行来,无论是托情于他,还是劝谏于他,无不都是站在党争朋议的立场之上,希望他拜相之后,要做什么什么,不要做什么什么。而却没有一个人如眼前这位他还叫不出名字的年轻人这般,一语点中新党苦苦坚持多年的变法大业中的关键之点。
秦刚见章惇脸色虽然不变如初,但其眼角、嘴角的细微变化,已经显示其内心受到的强大震动,便知有些话于聪明人无须多说,点中即可,否则便是过犹不及了。
抬眼一看舱外,此时不知何时起,竟已飘起了雪花,那首着名的元曲词句便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禁不住起身看去,又应景稍稍改动了一下,随口吟出:
“伤心熙元经行处,律条万言皆做了土。兴,百姓苦;废,百姓苦。”
吟罢便向呆坐于那里的章惇行了一礼,便退出舱外,施然而去。
退出之前,发现章惇先是经受了他的那句“百姓可评士大夫之治天下得失”的观点暴击后,还未曾缓过来时,紧接着又被他这句“兴,百姓苦;废,百姓苦”震得有点六神无主。
能将传说中的铁血宰相说成这样,秦刚此时内心颇有点得意,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好评。
上岸后,正好看见已经找好客栈后回来等他的黄小个,便一挥手,一起过去了。
章惇坐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对面的那个年轻人竟然已经走了。
这个年轻人所说的百姓与士大夫的关系道理,足以让他回朝执政时找到一条轻松对付旧党的新思路,这算是他给自己献上的礼物么?
可最后他所吟诵的似词又非词的两句,显然是针对了这几年来,新法的施行与废止之争。但更有意思的是,同样是不看士大夫们的悲喜心景,而是伤天悯人地感慨这法令兴废之间,百姓皆受苦的事实!
此子新党乎?旧党乎?
“哎呀!”章惇这时才缓过劲来,这位忽然出现、又忽然离去的年轻人,既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也没有叫出他的名讳。
这不对啊!明显不是这样玩的啊!
章惇连忙叫出家丁,匆忙说:“赶紧跟上刚才那位年轻人,他走得不远,兴许就在这码头附近投宿。务必小心打听出,他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又往哪里而去。”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家丁便回来禀报。
“回禀学士。”章惇还未正式复相,其家丁仍以学士相称,“此子姓秦名刚,从高邮军而来,是进京赶考的士子,投宿于前面的客栈,并托客栈掌柜的雇了明日起程的骡车。”
“高邮的士子!”章惇不禁失笑道,果真是自己多心了。这里便是高邮赴京的常走路线,难怪对方既不像是来攀附,也不是刻意劝谏的那种表现了。
只是如此看来,当时的交谈,竟是此子的即兴交谈么?
世上当真会有这样急智聪慧、眼光独到的少年英才?
“少年英才?!”、章惇猛地一惊,突然地就联想到了曾经读到过的《少年华夏说》。
“竟然是他!”
注:章惇复相回京路上,江南名士陈瓘在湖州候着他。章惇不敢怠慢,向他征询当今朝政应以什么为重。陈瓘直言不讳:应该持公正,不能搞朋党政治。章惇说:司马光奸邪,罚治应是当务之急。陈瓘却说:错了,乘舟偏重一边,有失天下之所望。章怒说:司马光不务织述先烈,而大改成绪,误国。陈瓘以理力争说:无罪证就指责他人奸邪,盲目处治才是误国。当今应消除朋党,公平持正,才可以救弊治国。
【卷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