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宰相来此敬香,他们所在的这一片区域及附近自然已经被清场,既不必担心会有外人打扰,也没有闲杂的道士随候盯着他们能随多少的香火钱——虽然中太一宫的道士们根本无须在乎这点小钱。
两人拜完太一神后,出了正殿,一人向东、一人向西,仿佛是在这宫观中偶然相遇的两个普通香客一般。
秋风萧瑟而起,落叶随风飘散,已经沉向西面的夕阳似乎又透出了更强的几分力度,竟然照射得整个中太一宫沐浴在了一片金色的余辉之中。
八月十二,中秋将至,一轮已经几无挑剔的明月挂于天际之时,皇宫之中突然传出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天子驾临东门小殿,翰林学士院锁院——这是天子要拜除宰相的规矩了。
更进一步的消息,这次翰林学士院不仅把当前的翰林承旨蔡京召去,还把学士院目前的另两名翰林也召了去。这便意味着,天子这次一定是要拜除多人,因为一个翰林可能来不及同时撰写多份的诏。
于是,整个京城的武百官,都在屏息以待。
次日,宣德门外正式张榜而出的结果,虽然是章惇、秦刚他们早就商议认同过的结果,但对于此时绝大多数的朝廷官员、尤其是新党官员,不外乎是惊雷一般地震动!
拜资政殿大学士、左仆射章惇,为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并赐特进,封申国公;
拜端明殿学士、翰林学士苏轼,为右仆射兼中侍郎,赐资政殿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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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端明殿学士、太中大夫、同知枢密院事章楶,赐资政殿学士、充中太一宫使;
拜翰林学士兼侍读蒋之奇,为同知枢密院事,赐观殿学士;
难怪要叫了三名翰林进院,这一夜,竟是连续四份诏出来。
其实另外三份都不重要:
章惇原本就是左仆射,表面上加了职,赐了特进,还加封了国公,但是实际上的实权却是严重缩水了。
章楶的致仕本来就是时候到了,官员要求告老还乡,这上必须要连续请个五六次,皇帝必须要再三挽留、最终无奈之下才得勉强准许,当然还能升一级贴职,再给一个中太一宫使这样的高级荣誉官职,那是只拿钱不需要做事的。
而蒋之奇的接替同知枢密院事也并不意外,翰林学士兼侍读的身份,本身就具备了随时入府拜相的条件,况且蒋之奇擅军事,又指挥过西军,接任章楶之位也属正常。
令京城武百官真正惊慌与震动的,却是右仆射兼中侍郎苏轼的上任。
其一:朝廷恢复左右相双相执政的格局了,章惇的手中独权被化解开来了。
其二:旧党要打回来了吗?谁都知道苏轼苏子瞻是旧党的精神支柱之一,蜀党的唯一大旗,由他出任右宰相,表面上是与代表新党的左宰相章惇分庭抗礼,但实质上却是旧党翻身上台的标志象征。
当然,这是普通官员们的看法,到了两制两府这里,大家的问题会看得更透一点:
新宰相的拜除,原宰相不可能不知情,而且一定是事先进行过沟通,并且明确得到过认可才可能进行锁院宣麻的。因为大宋无论是拜相是必须要经过现任宰相同意并签押的。
在宋朝早期,太祖皇帝就曾做过一件昏头的事情,他先是一口气把后周留下来的范质这些宰相统统免了职,然后等到他想拜赵普为新宰相时,才发现:麻烦了!没有宰相可以签押了,这赵普就算是做了宰相也不合规矩啊!
还好,万幸之前他给弟弟赵光义封了一个节度使兼同平章事,这也被称为使相,算是宰相之一,并明确是有签押权的,这才让赵普顺利做了他的宰相。
话说回来,今天的赵煦无论是想拜苏轼为右相、还是要拜蒋之奇为枢相,不提前与章惇商量好,章惇要是甩起袖子就是拒绝签押,这也是极其麻烦的事情。
于是,在蔡卞、蔡京兄弟俩这么多年极其难得地再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之后,终于得出了结论:章惇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叛变了“革命”!
是的,宋朝也有革命的说法。最早是在《周易》中提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有人说,这里的革命就是指“改朝易姓”,其实有点偏颇。古人所讲的革命,变革的就是天命,而天命未必一定就是指改朝换代。
当年王安石变法,就曾提出过“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其门人党徒私下偶尔也就会用革命来称呼自己所坚持的变法。
“当初改元的‘ 建中靖国’年号就是这个章老匹夫埋下的暗招。”蔡卞恨恨地说道,“当时我还以为是曾子宣打的调和小算盘,没想到却成了他的手段。”
“我们之前都小看了一个人,又或者说是,我们对这个人争取的手段也太晚了点。”蔡京不无遗憾地说道。
“你又提那个秦刚!哼,难不成这次的这事也跟他一个外放的幸进之徒有多大关系?”蔡卞一直是瞧不起那秦刚,就算是如今的他在朝中势头正盛,也一直免不了被他以“幸进之徒”而评之。
“七月初八,秦徐之回京,百官郊迎,当日,天子以海宁郡王生辰家宴为由,召其入宫。这家宴为午宴,但秦徐之约摸申时才出宫。”蔡京淡淡地说道。
郊迎这天,蔡卞不愿参加,找了个理由推了,却没想到还有后面的故事,中午的家宴,到了傍晚申时才出宫,这里面的时间,的确是值得蔡卞琢磨了。
“七月初八晚,前同知枢密院事章质夫邀秦徐之作客。随后,章质夫连续三天去了章子厚家里。”蔡京继续用着平静的语调说着。
原本这章楶与章惇既为堂兄弟、又同为宰执,平素多交往也属正常,但是前面多了秦刚对章楶的拜访,再联系后面宣苏轼进京的诏令之事,就值得玩味了。
“八月初二,苏子瞻进京,乘坐的官船是东南海事院的内河船,城东码头迎接的正是秦徐之。”
“八月初三,秦徐之去城南郊游,下午回程在中太一宫休息。”
“中太一宫每天去的人那么多,他去一下又有何异?”蔡卞有点不明白最后这一条的意义。
“章子厚八月初三一早陪夫人去中太一宫进香。”蔡京放低了声音,却是极其严肃地说出了他所掌握的情况。
“嘶!”蔡卞这时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这个秦徐之,果真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此夜,同样睡不着觉的,还有知枢密院事曾布。其实,“建中靖国”的年号,的确是他精心揣摩了上意之后所提拟的,却没想到,会被看似坚定激烈的章惇捡了个便宜在手。
在这改元后的大半年里,他一直感觉自己已经坐稳了这“建中”之臣的位置,无论是坚持激进维护新法的蔡卞,还是顽固把持新法路线的章惇,包括那个首鼠两端,一直找机会抄近路的蔡京,都远远比不上他的居中调和之功。
甚至在前一段时间,赵煦私下还曾向他请教过如今恢复右仆射的可能性与程序方面的问题,他甚至都理解成皇帝要对他进行提拔的暗示而激动地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却从未想到过,最终等来的,竟然是今天的这个结果。
“章夔精!老夫与你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