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了云津市,被分到了老家东永县,工作地点是龙潭区区公所。龙潭区其实就是县城——城关镇,公所就设在县里,所以他相当 于就在县城上班。他从县人事局出来,要去区公所报到,可是不知区公所在哪儿,他打听了两个人,才得知原来在城关镇东街的一个巷子 里,并不远。他步行着走过去,没一会儿就到了。来到区公所办公楼 二楼的区长办公室,敲敲门,区长名叫朱永彬,正好在办公室,他忙走过去,向区长做了自我介绍。区长看着他的简历资料,一边抽烟一 边自言自语:“你这专业就应该在县机关啊,怎么被分到区公所来了 呢?这不是折腾人,瞎胡闹吗?”
“我是人民培养出来的,到哪儿都是为人民服务。”他说。
区长看看他,说:“嗯,小陆啊,你知道在区公所工作干什么吗?”
“刚来,不太清楚,以后要请朱区长多指点。”
“区乡工作呢,就是万金油,不局限于某部门某事,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大家什么事都要会些。”
“嗯,我会尽快地适应。”
“好的,你就在建设办吧。”区长说,然后大声喊,“张主任,你过来。”
原来建设办就在区长办公室斜对面,张主任闻声来到办公室,区长将陆运红做了介绍,张主任点点头,说:“欢迎欢迎,小陆同志,咱们办公室增加新的力量了,好好好。”
毕业出来,能有个领工资吃皇粮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就行,就是农村学生梦寐以求的人生大事,至于干什么,他从来就没有想去计较,甚至还没想到自己所学的东西能在工作中真能排上用场。比如当初迷人的正弦定理或者余弦定理,复变函数、二阶导数、偏微分方程、场论初步什么的,谁能拿他当饭吃?
这里当初陆运新工作的地方,一转眼,陆运新已经离开三年多,他来到单位,仍然怕去看大哥陆运新的坟墓。龙潭区公所下面还辖有五个乡,象卫星一样分布在周围十公里左右的地方,都非常小,每个乡常住人口大概只两三百人。这到单位报道完毕,他坐车先回一趟家。
他到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不在,或许在赶集,他见侧边的门没关死,一推吱呀一声就开,二十几鸡只听见开门声马上从里面跑过来,咯咯咯的等着喂食,几乎哄不走。桌上还放着一大盅凉茶,他喝了一口,厨柜里还有早上做好没吃完的白菜,虎耳瓜。他用手拈来尝了一块,关上,然后出来。一只小黄猫趴在门外的矮台上,惬意的晒着太阳,半年前的小白狗长大了,可是还认得他,一边嗅一边摇尾巴,他又走到猪屋,猪圈里有两只黑猪,一大一小,大的已经有约两百斤,睡得正香。
他站在敞坝边,向外望去,稻谷一湾一湾的密不透风,正在扬花,几只白鹤飞来又飞去。走到屋旁左边,原来知青范援朝住过的堆草场的地方,早已成为耕地,种着一大片的芝麻,对面山坡上满是包谷和高梁,绿绿一片,把山头裹得严严实实。他沿着曾经走过的泥泞路走着,想到了当初和大哥陆运新一块割牛草时的情形,和三姐一块割猪草的情形,童年和往昔已经一去不复回了。四年时间如同换了人间。迎面碰到了韩南,他老远就问:“运红,什么时候回的家?还在双宁念吗?”
“没有了,刚毕业。”
“分配在哪儿?”
“就在县城里。”
“你这好啊,这辈子就安逸了,旱涝保收,吃国家供应粮,不像我们现在就只有在地里挖一锄吃一锄。”
“表哥说笑话了,都是一样的劳动,自食其力。”
“看嘛,长得白白净净的,咋都不像种庄稼的。”
和韩南一路走一路聊了会儿,他说他闲时也在城里做工,偶尔回到家里看看庄稼,两不误。前面山坡上有两个新坟堆,一打听,原来是生产队里补锅匠秦祖年和程林的母亲得病去世了半年,他感到非常意外,意外的不是补锅匠大舅公,他算是已尽天年,程林的母亲怎么就得什么病去世的?那程林现在在做什么?韩南告诉他,程林曾补习过,不是没考上学校,现在也在跟着他的父亲学习阴看风水、做道场。陆运红听着,总觉得有些可惜。韩东告诉他,程林不在家,因为胜利村一位老人昨天升天,他和他父亲给做法事去了。
他四处看一阵,又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回来,他们果然去赶集了,去拣来两副风湿药,准备泡药酒,母亲在洗玻璃瓶,两位老人头已经白了小半,见儿子回来,问:“怎么也不提前写封信回来?”
他把毕业分配的事情告诉了他们,父亲还是很高兴,可是当听说又是在县城,他马上收敛起了笑容。自从陆运新死后,他对县城有旁人无法理解的恐惧感,对他来说就是个不祥之地,他不太希望小儿子也在那个地方工作,可这事由不得他,叹了口气不作声。
母亲脚有风湿有点犯,她自己找些草药泡了药酒,可效果不明显,今天才去拣了两付药的。她打开两包风湿药,分辨着,一边给儿子讲述一年来的事,嫂子欧军带着孩子来到过家里一次;去年她又谈了一个男的,叫李昌俊,其实就是同陆运新一块牺牲的那位叫李昌红的干警的哥哥,是结过婚的,比她大五六岁。他们三月份的时候结婚的,没向外人声张,他们接到邀请都没去,因为在他们眼里,孩子被跟着欧军姓,就让他们心里有点堵,而这回欧军再结婚,与家里就更加疏远了,去了也难受,尴尬。
“是那个李昌红的哥哥?是做什么的?”
“听说是管交通的,可能是修路的吧。”母亲说。
陆运红听着这个消息,估计他们可能也是因为那次事件,一个失去丈夫,一个失去兄弟,同病相怜而走在一起的。他也觉得欧军和家里的关系确实渐渐地疏远了,对大哥的遗腹子女孩也毫无感觉,好像与大哥陆运新无关。陆运新死后,父母都被评为烈属,前两个月上涨后,每人每月现在有二十二元的抚恤金。这笔钱他们现在两人完全足够用,或者说还用不完。抚恤金的事又惹来了生产队里不少人的眼红,他们完全忘了是陆运新用生命换来的。父亲现在已经基本放弃和秦正高一较高下的想法,他不得不在命运面前认命了。母亲又向他说,三姐陆运芹生的大孩子已经三岁,第二个是个女儿,去年计划生育抓得很紧,计生干部们到处催人引产,三姐和杨成立东躲西藏把孩子生下来,已经和他们伏虎村的干部们关系很不好。母亲又说,钟强也已经结婚,虽然还没到结婚年龄,但现在他妻子怀着孩子,夫妇二人远走高飞,半年前就离家,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他听着更意外,没想到钟强也已经即将当爹,他哑然失笑。
虽然母亲和父亲都有病,可是平时不碍事,这两年的庄稼,总的还是不错。母亲高兴的说:“现在,全大队的土地上真是丰收的庄稼望不到边呀!”
家里每年收稻谷两千多斤,吃不完,剩不少,可是都还舍不得卖,因为害怕哪一天突然老天爷作怪,闹饥慌,总得有个储备。可是总得腾出来装新稻谷,每年还得卖掉些陈粮。
“你能不能回到我们乡上来工作啊?”母亲问,“以后我们老了,这家谁来料理?”
“以后慢慢看吧。”陆运红说。
“你常在县城,你大哥的坟,你去看看啊,垮没有?我们不想去看,看着伤心。”
“我知道。”
母亲又说:“欧军前几天带信来,孩子满三周岁了,要给孩子办生日宴,让咱们去。我们想去啊,可不方便,当天也不能来回,晚上住在人家家里,你父亲又爱咳嗽,影响别人。”
“娘,你可以去嘛。”
“我一个人就更不去,找不着方向,迷了路回不到家。”母亲说。
“我和你去就是。”
“算了,我不去,脚也不方便,你去一趟吧。我两个月前给小孩买了套小裙子和一双小凉鞋,你带去就是。”
“你们都不去,那我就去吧。”
陆运红没有到过欧军的家,他带上母亲给陆运新女儿买的裙子和小凉鞋,从县城坐车到她一上班渡头乡上,花了两个小时,到乡上,略一打听,倒很容易就打听到。欧军家在乡场后面的一栋老式的楼里,她母亲去年去世的,她和她父亲一块住在三楼,陆运红给她父亲买了盒卷心酥和一瓶酒,然后把裙子和小凉鞋拿出来给小孩子。欧军很高兴,抱着孩子一边教小孩叫“四叔”,一边招呼他坐。乍眼一看,小孩子就象大哥陆运新小时侯照片上的样子。他接过来抱抱,小孩子诧生,嘴巴一扁就哭了,欧军又抱过去笑着又逗又哄才好。
欧军现在的丈夫李昌俊,老家是湖南的,他出去买菜刚回来。欧军把他和陆运红互相作了介绍,李昌俊原来不仅是母亲说的管交通修公路,他还是交通局的常务副局长,比欧军大足足大十岁,不过他看上去比较年青,如同和欧军差不多年龄的样子。他倒一点没能官架子,对陆运红特有好感:“小弟,我们见过的,你以后叫我李哥就是,你大哥陆运新我也认识,以前还和他一块吃过饭呢,你两兄弟长得真相象。”
“李哥你好。”他记起了,李昌红遗体送回公安局的时候,自己和父亲第一个送花圈去就是他在旁边接待的。
“哎,见到你,好像就见到了我的兄弟一样,恰好我兄弟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红’字。没想到啊,一转眼,他和你哥陆运新,就离开三年了。有时,我感到他还在。”李昌俊说。
听说陆运红从省建筑学校毕业分配在龙潭区公所里,他有些意外:“嗯,怎么也该直接到县级部门嘛,比如建设局。”
主人公现在的想法是只要有人给工资,在哪儿工作都行,自己一个农村出来的,不必计较那么多。李昌俊说:“以后想来交通局不?如果想来的话给我说,别在区公所了。”
陆运红忙感谢,如能到交通局,大概也不错,可是刚到基层就想走,不好,以后再看吧,他是这样想的。
吃过午饭,陆运红告辞,欧军让他给孩子的奶奶和爷爷带了两盒饼干和四斤红糖,还有一瓶酒,陆运红谢过,拿着坐车离开了。
他鼓着勇气去陆运新的坟前。坟前除了有些落叶,总的很干净,还有没清理干净的香烛痕迹,似乎不久前谁来祭奠过,他有些疑惑。一切如同昨天,历历在目。他靠着墓碑坐下,望着前方,默默地问:“大哥,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你都在做什么?”
在只有陆运新坟墓的县城,他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孤单,一个熟人也没有。他猛的想到曾在城关镇生做服装的程夏,她应该还在这儿吧!想到这里,他决定马上去她待的地方看看。
他很快找到了当初和陆运新一块到过的那儿,城关镇派出所所在的街道,程夏的门店开着,他走过去,店里依然卖的服装,可店主已不是程夏,店主告诉他说:“程夏一年前将店子转给了她,带着孩子离开,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陆运红只好离开,家里一切都安好,暂时不需要他操心,他到单位,开始新的环境新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