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为三公主的赴宴严阵以待,为了让少男少女们玩得尽兴,赏花宴单独设在了丞相府别院,这里靠近乐游原,环境清幽,别院内疏朗开阔,景致宜人,最是宴饮游乐的好去处。 王丞相夫妇领着三位郎君并几位家眷到别院大门口亲自迎接。王丞相看起来精神尚可,立在门口满脸含笑地跟三公主请安,并非传言的那样病入膏肓。 三公主见了心中不屑,心道搞不好此人先前生病是在拿乔,引得父皇紧张罢了。于是她端着脸接受了众人的行礼后,带着阳春先生大踏步径直往里走。 还是王夫人指着阳春先生不解地问,“不知这位是?” 三公主,“这位阳春先生是今日来给本公主抚琴的,赏花时若有琴声伴奏,岂不美哉?” 公主来相亲,却公然带个男子来,丞相府众人脸色精彩纷呈。王丞相夫妇不敢违逆公主,只好任由她将人带进别院。 园中遍植花草,立春刚过,天刚回暖,虽不是大开大放的时节,然庭树吐芽,绿茵绒绒,花苞初绽,颇有几分娇嫩俏丽的风姿。 庭中北面游廊前连着一座凉亭,凉亭面向庭院的三面垂着厚厚的珠帘,中设主席,其余坐席皆设在凉亭下方的庭院中。 虽说魏国皇族出身氐族,胡人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但未免尴尬,还是用珠帘做了遮挡,以便三公主能在珠帘后放心大胆地观察几位郎君。 王丞相夫妇在凉亭中作陪,其余赴宴之人则都坐在庭中。阳春先生自然也只能在庭中抚琴。 那副遮挡的珠帘也十分讲究,全是由大小相似五颜六色的不规整的水晶串成。天朗气清,阳光照耀下,五光十色的水晶珠帘顿时流光溢彩,灿烂闪耀,只是从外面看久了有些晃眼。 众人坐定,赏花宴开始。仆婢们在院子里、游廊上来来回回地穿梭,忙着添置酒水菜肴,伺候贵人盥面洗手。又有成群结队的部曲在游廊上来回走动巡逻。 珠帘后言笑晏晏,隐约听得王丞相夫妇向三公主敬酒,又过了一会儿,三位郎君也大着胆子走到珠帘前向三公主敬酒。人影浮动,环佩叮当,三公主隔着水晶珠帘轻声慢语地应酬。末了她不忘让人给阳春先生上酒,招呼阳春先生自便,不必拘束。 丞相府别院的婢女不知是否对阳春先生早有耳闻,得了公主令便争相殷勤上前服侍,不管阳春先生羽觞中的酒喝没喝完,隔一小会儿便有个小娘子走上前斟酒。她们个个面含春风,目中含情,仿佛不是上来倒酒,而是专门来相看郎君。 阳春先生神色冷淡,一直垂眸不语,对这些环绕在身旁的莺莺燕燕视若无睹。他摆弄好‘琴心’,指尖当心一拨,开始抚琴。 琴音如潺潺流水缓缓淌过小院,流向深谷幽涧,叮叮咚咚清亮悦耳;音调渐密,涓涓溪流汇聚成泉,又骤然一泻千里哗啦作响;随后变得奔腾豪迈,如乱石惊涛,拍案怒吼;直至平野开阔,江流入海,大音无声。 众人拍手叫绝,大赞阳春先生的琴曲绝佳。阳春端起酒饮下一杯,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凉亭。珠帘浮动,人影绰约,呢喃细语,三公主的心情似乎很好。 三杯两盏淡酒下肚,丞相府的三位郎君开始闲不住了,一个拔剑走到珠帘前说要伴着琴音给三公主舞剑,一个站起身来说要就着良辰美景和诗一首,还有一个让人在庭中架起纸来说要给三公主画像。 庭院中一时好生热闹,珠帘后的三公主被逗得咯咯咯直笑。 宇城一大早来到公主府,他不便住在这里,每日借着布庄的由头来后院看望刘婉。今日公主虽不在府上,但仆婢们知晓他是为谁而来,轻车熟路地引着他往后院走。 他腿伤尚未痊愈,先前拄着拐杖单腿蹦蹦跳跳的样子被银铃嘲笑过后,他不知从哪里找了辆小小的木轮车,刚好容他一人坐在上面,他靠住靠背双手掰动车轮上的机括,便能驱驶木轮车向前。 刘婉的房门紧闭,张三和王五守在门口,他驱动木轮车上前来,被张三拦住,“请宇郎君稍等,有大师正在为我家郎君诊治,眼下不便旁人打扰。” 宇城心中冷笑,并不认为有什么大师能治好王戬,于是面上好奇道,“不知大师是何人?” 张三,“小人也不知。” 宇城,“阿婉在里面么?” 张三只道,“还请郎君稍等。” 阳春扫了眼珠帘,那水晶光彩夺目,看不清帘后的人影。他五指扫弦,又开始弹奏一曲。此曲悲凉,宛若深秋般肃杀冷清,落木萧萧,天地一片苍老之态。 舞剑郎君大袖扇风,剑光潇潇,剑气纵横,和诗的郎君当即高声吟唱了一首《悲秋》。不巧,画像的郎君被舞剑郎君突如其
来的一剑和和诗郎君‘嗷’的一嗓子给吓了一跳,手一抖在画像的脸上抹了一笔,那画上的三公主顿时长出了胡子来。 阳春明明弹得是悲曲,帘幕后的三公主却被庭中舞剑、赋诗和画像三人逗得咯咯笑出了声。 阳春凝眸看向珠帘,眉心一皱,十指交替扫过瑶琴。 宇城等了半个时辰不见屋中响动,开始犯疑,“他们真在屋中?你二人不会是在骗我吧?” 王五,“屋中确有大师在为我家郎君诊治。” 宇城欲上前推门,“我进去看看,绝不出声打扰大师。” 王五侧身挡住,“请宇郎君不要进去,这还是刘娘子特意吩咐过的,若是出了岔子,耽误了我家郎君的治病,小人二人担待不起。还请宇郎君体谅!” 王五将‘刘娘子’搬了出来,宇城便不好硬闯。他对着门柔声道,“阿婉,你可听见我说话?你今日好些了吗?” 门内无人应答。 琴音如雷电轰鸣,震耳欲聋,狂风怒号,穿云裂石。一时间天昏地暗,阴阳颠倒,山河破碎,苍生受苦,血腥残酷的杀戮,百姓在绝望中哀嚎,哀鸿遍野,血流漂杵。 庭中开始变得混乱,杯盏被接连打翻在地,众人不受控制地变得疯癫,有人抱头痛哭,有人奔跑大叫,有人瑟缩不语。一时间满地狼藉,乌烟瘴气。 珠帘之后,清朗的声音响起,“先生的琴实在太煞风景了,与今日这等良辰美景并不相应,还是换一曲吧。” 阳春嘴角紧绷,十指翻飞不停,“我看众人都听得十分入迷。” 珠帘后之人,“琴音本是陶冶人性情,先生以此奇技淫巧迷惑人心,实在是辱没了琴道。需知入魔容易走火,我劝先生赶紧放下屠刀。” 阳春,“你是谁?” 珠帘后之人声音朗朗,“一个听不懂琴的人。” 阳春,“这世上是不会有人不懂音律的,只不过是不开窍而已,那就让我来帮你开窍!”言罢,他指尖重重地扫过七弦,只见七弦波动向虚空中射出一道弯月形气浪朝凉亭内飞去。 那气浪飞过庭中舞剑郎君的头顶,像一把利刃划过,瞬间割断舞剑郎君的发髻,他的头发顿时散了下来。可气刃犹自不停,嗖嗖地飞向珠帘后的身影。 “铛”,一声清透的引磬鸣响从帘后传来,像石子投入平静无波的水面,激起一圈涟漪四散开来,将‘琴心’射出的气刃无声吞噬。随后又朝着整个庭院继续蔓延,拂过癫狂的众人,这清亮之音仿若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一片天昏地暗中,让人心中清明,哭嚎之声渐渐平息。 阳春目光一凛,五指扫过琴面,七弦再度掀起一波气刃撞向珠帘。珠帘被气刃弹开,露出帘后之人,正坐着银铃郡主和一位手持引磬的沙门,哪里还是三公主和王殷之夫妇。 张三和王五越是拦着宇城不让他进屋,越是激起了宇城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鬼。 宇城又试图在门外轻声唤了几下刘婉,门内依旧无人回应。他又试着唤了几声银铃公主和小煞,也无人回应。 他断定刘婉三人可能不在房内,于是道,“他们不回答,会不会里头出事了?要不我进去看看?” 说着,宇城绕过张三和王五想要硬闯。可门打不开,有人已从里面将其反锁,宇城心中笃定,这里头肯定有猫腻。他掌中暗自蓄力,准备以掌力摧开门。 “宇郎君。”风叔不知何时来了,叫住了他。 风叔负手走上前,“我家郎君在治病,刘娘子吩咐过了,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打扰。” 宇城停下手,“阿婉去了哪里?她身体还未完全康复,怎能随意走动?” 风叔,“刘娘子几人有事出去了,不在公主府。” 宇城心中寒意渐生,他突然看清,他们有事在瞒着他。谁在给王戬治病?刘婉昨天还病得下不了地,为何今天就有事出门?她去了哪里,为何不告知他?银铃、小煞、风叔似乎都知晓,甚至连张三和王五都知晓,却偏偏不会告诉他? 幡然醒悟后,愤恨油然而生。她维护他、照顾他、求他办事,以至于让他误以为她很信任他,可在她的心中他甚至还不如小煞值得信任。她真正想维护、照顾和依赖的是王戬,他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来。 风叔、张三和王五的目光如芒在背,他心中起伏,勉励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门吱呀一声开了,“阿弥陀佛!” 宇城骤然被惊,转过木轮车来,门后正站着面色苍白的王戬和一位慈眉善目的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