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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缠上的第九夜】

【被缠上的第九夜】 女郎的嗓音,俨若浸泡在蜜饯饴糖之中,软糯且柔和,点点滴滴,淋洒在听者的心尖上,俄延少顷,浮泛起一圈微澜。 谢圭璋蓦觉耳廓,有些烫得发痒,薄唇抿了抿,勾起一丝弧度,笑问:“阿俪想委托何事?” 赵乐俪一错不错地望定他,嗓音温柔得可以掐出水来:“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空气掠过一瞬的岑寂与僵冷。 谢圭璋似乎是听到了一桩笑闻,鸦黑的睫羽轻缓地抬起,俊俦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这让他显出了一种平日所罕见的距离感。 辰光里,柔朗明媚的烛火,完美地掩罩住他面容上阴翳冷锐的部分,只展露出了相较柔和的面容轮廓。 谢圭璋垂眸,看着她,笑意深深,一字一顿道:“阿俪可是忘记了,我此前同你说过的话?” 赵乐俪摇了摇首,道:“我没有忘,我不会逃。你心中仍存疑绪的话,目下不妨将我的手绑缚起来。” 言讫,便是将纤纤素手,徐缓伸至谢圭璋近前。 俨然一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仪态。 谢圭璋定定地看一眼,目色飘缓下移,视线的落点,幽幽定格在她的两只骨腕上。 女郎的肌肤纤细,骨骼伶仃,肌肤薄若纤纸缣帛,晕染着一层极薄的粉色。隐隐约约地,他能够看到苍蓝色的血管。 如此娇弱,如此柔嫩,只消一使劲,便能掐出一道儆醒的红痕。 谢圭璋没有率先从袖裾摸出绳子缠绑她,面容上是显著的斟酌之色,似乎在专注地思量着她的话。 须臾,他问:“为何想要回家?” 支摘窗外,几片细碎飘渺的绒白雪花,幽幽从乌漆色的廊檐落下,浅浅奏出铮铮淙淙的音律。 赵乐俪的浓睫之上,氤氲着一团薄薄濛濛的雾色,娴静的娇靥之上,投落下一片轻轻浅浅的阴影,道:“我想回家,觅求一个交代。” 谢圭璋左手摩挲着右手的虎口:“什么交代?” “出嫁之前,父亲来院中嘱咐我,让我在出嫁那夜,莫要外出。那时,他欲言又止,有话想要对我说,但囿于什么,并未说出口。直至昨夜,听到东宫侍卫所言,我才幡然醒悟,父亲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话至此处,赵乐俪浅绒绒的睫毛低低地垂落,卧蚕上聚拢了一小片黯色翳影:“太子谋权篡位,父亲乃是同党,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我想要亲自问一问他。” 她抚在膝面上的手,微微攥紧,骨节线条绷紧,一径地没入袖裾深处。 自己所没有道出口的是,赵闵明明知晓,太子那夜要去刺杀宋熹帝,她嫁去东宫,可能有性命之忧,他明明知晓这一切,但什么也没有说。 假令这是一桩良缘,想必也不会轮到她罢,赵闵也更不可能郑重其事地,将她从姑苏的庄子上,接回临安。 可是…… 大抵是身为女儿,对于父爱总有那么一种飘渺的祈盼。赵乐俪想,或许,赵闵没有贰心,对太子的筹谋也不知情,出嫁那一夜他所道出的话,不过是父亲对女儿的一种温馨的叮嘱。 赵闵不是称职的人父,但并不代表他不是忠义的宰臣。 谢圭璋将赵乐俪上的忧戚,一并纳入眸底,玩味地笑了下,俯住修长的身躯,问:“如果,你的父亲隶属于太子的阵营,你打算如何做?” 赵乐俪绞紧了手指,抿唇不言。 大脑一片空茫茫,她不知道。 谢圭璋目色与赵乐俪平视,邃深的瞳仁,漾曳着一道胭脂色的晕色,道:“若护国公是太子一党,那么,国公府方圆一里,皆会蛰藏有禁军,你一回府,便是自投罗网,万劫不复。” 在赵乐俪怔忪地注视之下,谢圭璋舌头顶了顶上颚,笑意温柔:“很遗憾,我不会放阿俪回去。” 这样的结果,其实也在赵乐俪的意料之中,谢圭璋的脾性虽然温煦,但实质上,他一身反骨,拒绝她,再是寻常不过的了。 再者,他的话不无道理。 连续数夜,太子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昨夜,她两度遇到杨隐,情势不可不谓之危急。 此番,若是真的回护国公府,她的处境,指不定真如谢圭璋所述的那般。 “待在此处,我很快回来。” 谢圭璋轻拍了拍女郎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只情绪有些低落的狸猫儿,临行前,他复从袖裾之中摸出一柄袖剑。 一晌掬起她手掌心,一晌将剑放诸其上。 赵乐俪怔然一番,垂眸下视,这是一柄卷

云纹青玉短剑,剑柄周身,饰以一圈雕琢隐起的谷纹,质感温韧,质地轻盈。 “这柄短剑赠与予你,平常练练手,遇敌时,招呼过去。”谢圭璋言笑晏晏地望着她,“阿俪有弑人的经历了,是时候该有防身之物了。” 赵乐俪心中生出了一缕异样,谢圭璋婉拒了她的要求,却又赠了一柄漂亮的短剑予她。 这,算不算像是,挨了打后,又给了一箩筐甜枣? 赵乐俪委实道不出自己心中的异况具体是什么,淡声问,“这柄青玉剑,是不是很贵重?此前,怎的不曾见你用过?” “还行罢,就一寻常的短剑。”谢圭璋唇畔弧度深了一深,“对于禁军,我用剑算是折煞了,故此少用。” 此一番话,若是教百鬼阁的阁主麓娘听着,定是要被气煞了。 这一柄青玉短剑,乃由西域最顶级的铸剑师所锻造,十多年前,作为进贡给大璋朝的贡品,端的是有价无市,怎奈先帝自诩天朝上国,看不起这些小家子气的武器,纷纷赏赐给宫人。宫人市侩精明,将其投入黑市倒卖,最终被麓娘压价赎买,置入百鬼阁的宝之中。 百鬼每执行一回高赏金任务,麓娘会任他们在宝里,挑选一件宝器作为额外提成。 谢圭璋在百鬼阁待了已有七年,早已见惯奇珍异宝,是以,在他的认知之中,这一柄计值不蜚的短剑,不过是泛泛之物。 这厢,赵乐俪亦是一时失语。 不是因为谢圭璋的前半截话,而是后半截话。 对付大内禁军,谢圭璋连短剑都不稀罕用,由此可见,他当真是轻狂。 青玉剑萦绕着男子的玉檀香,触感亦是温腻。赵乐俪想说些什么,但一抬眼,见谢圭璋已然转身要走。 她下意识要唤他的名讳,哪承想,静室之外传了一些窸窸窣窣的盥水动响,应是冯氏夫妇起早了。 那一句名讳,在她喉舌之间生涩地打了个转儿,她道:“谢郎,等等。” 女郎的嗓音,俨若酥在耳屏间的风。 谢圭璋感觉喉结有些发紧,侧过身躯,笑望她:“阿俪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赵乐俪赤足下地,行至他身前,用仅两人可听的嗓音道:“你此番外出,可是要去杀杨隐?” 谢圭璋微微一顿,原来,赵乐俪什么都知晓。 他狭了狭眸:“我目下改变主意了。”他决议去国公府打探情况。 “啊?”赵乐俪抬眸注视她,俨若一只微微懵然的麋鹿,秾纤的雾眸里,惑色涟涟。 谢圭璋给了一个谜,却没有给她谜底。 - 大内皇廷,宣政殿。 连续两夜的救治,宋熹帝终于醒转,只不过,头一眼,就看到侍守在龙床前的太子。 宋谟捧着一盏汤药,清隽的眉眼蘸染了关切之意:“父皇。” 帝王苍老的眼眸,一霎地充溢着浓烈恐惧,鸿德殿里所发生的种种,俨如梦魇一般,逐帧逐帧,浮现在了心头。 策妃大典那夜,地方上,有几折加急的奏疏递呈而来,他焦头烂额,本是唤宋谟去鸿德殿议事,可结果…… 宋熹帝震怒得悉身颤抖,戚戚然地指着宋谟,意欲怒斥些什么,却发觉,他失声得全然道不出话来。 宋谟温和地望着宋熹帝,关切地道:“父皇是受惊了罢,这是孙医正熬制的汤药,您且先喝了——” “砰!” 空气之中,霍然撞入一阵支离破碎的声响。 宋熹帝额角处,青筋暴动狰突,毫不客气地将宋谟掌心中的汤药,挥斥在地。 这一声响,惊动了侍守在垂帷之外的御医和宫娥。 他们闻着了惊动,纷纷前来。 两厢对峙之间,氛围滞重而僵冷, 宋谟望向孙医正,问道:“陛下既不喝药,也不愿意听孤说话,这是为何?” 孙医正拱了拱手,道:“许是前夜谢圭璋行刺,对陛下造成惊吓过重,气急攻心,这是犯了癔想之症,纵使清醒,视任何人皆为歹人……” “原来如此,”宋谟看了一眼惊惧不已的帝王,低声询问道,“此病可有药医?” 孙医正忖量了一番,隐晦地道:“先帝在时,有一宠妃,看到帝君遭刺之状,当时罹患癫痫癔症,后被太后送入璇玑宫静养。” 璇玑宫,名讳取的优雅,但实质上,是一座凄清幽僻的冷宫。 但凡入了此宫,人就同被判了绞刑一般,别无二致。 宋谟忖量了一番,回身对宋熹

帝道:“儿臣已然加强了大内的兵力,不过,鸿德殿到底而言,并不适修身养病,近些时日,儿臣便送您去越溪宫颐养罢。” 宋谟温润的安抚声,俨若一股幽清的松泉,以凗凗琮琮之势,流淌在偌大的深殿之中,宫人垂眸不语,仿佛默默遵循了太子的嘱命。 越溪宫,好巧不巧,就在冷宫的邻壁。 宋熹帝一闻,如罹雪殛,通身遍体皆是飕飕冷意,侍候于左右两侧的宫娥,作势要上前搀扶他。 宋熹帝先是勃然大怒,继而是惧怖惶恐,心头气血乱窜,寒意疯狂地往骨缝里中蹿去,一举将宫娥推拒开去。 宋谟似乎已然预料到了此状,俊容之上,并无多余的一丝波澜,仅温声道:“父皇看来是癔症加重了,唤内侍来制住他罢。” 听宋谟的口吻,仿佛是,宋熹帝罹患了癫痫癔症。 将宋熹帝送入了越溪宫,无形之中,这偌大的宫城,已然被翻覆了天地。 这时候,穹顶之上,闷雷滚滚而至,凛风大作,风狂雨骤,风声俨若一柄质感冷戾的绳鞭,重重鞭笞于丹柱玉阶之上,宋熹帝被数位内侍强行带离之时,一片惊电闪鸣之中,杨隐刚好提剑入内。 雨声萧索而冷寂,宋谟站立在半晦半明的光亮当中,比及宫人陆续屏退之后,他面容上的温隽之色,褪淡了去,眸底融有一丝浅淡的翳色。 “殿下,寻到太子妃的下落了。”杨隐恭谨地拱了拱手,凝声说道,“目下,她就藏在冯记家医馆之中。卑职本欲昨晌夤夜时分,就将其擒拿,但碍于谢圭璋在场,卑职不好打草惊蛇,只得佯撤。方才线人来报,说谢圭璋半刻钟前离开医馆,此则找回太子妃的大好时机!” 昨晌,赵乐俪从西市樊楼出逃,正好就被一丛侍卫寻着了,有人给杨隐通风报信,杨隐赶至现场,讵料,他只看到一堆惨死的尸首。 这是谢圭璋蔑视皇权,公然对太子的挑衅。 琉璃宫灯的灯火,恍惚了容颜,宋谟沉默片晌,淡声道:“你即刻带一百精兵去冯氏医馆。” 杨隐听出了一丝端倪:“殿下不前去?,亲自带太子妃回宫?” 宋谟唇角轻抿出一丝弧度,道:“孤去一趟护国公府,见一位「老熟人」。” 杨隐闻罢,颇为不解,太子殿下不是昨日才去了一趟国公府吗,怎的今日又要去一回? 还有,这位老熟人,又是何人? 杨隐不敢妄自揣测,当下忙带一百精兵,速速擒人了。 - 风雨如晦,天地如瀑。 东市,冯氏医馆。 谢圭璋答应赵乐俪,辰时牌分会来接她离开,可是,目下的光景,已然是三刻了,她长伫于侧院的窗槛前,凝望着来往如织的行客,大多数人撑着簟伞,执着小儿来问诊。 冯大夫与曹氏忙得不可开交,临时也顾不上她。 赵乐俪看着曹氏忙不过来,遂是过去药,一晌看着方子,一晌帮衬着她抓药。 曹氏本来不想要赵乐俪帮忙的,但见她抓药抓得特别娴熟,一看方子,便是能够记住所有药名和计量,戥子上的称重,亦是纤毫不差。 曹氏颇感惊艳,道:“姑娘可是学过药理?” 赵乐俪手中的活儿未停,点了点首,温然一笑道:“您过誉,我只是略学皮毛罢了。” 在姑苏城里,她的姨父乃是颇有名望的郎中,经营数座医馆,并一座坐落在深山碧谷之中的药园,得暇时,她的姨母会代姨夫教她药理之学。 历经十余年的潜心修学,对于看药方、抓药这些基本功夫,她是丝毫不在话下的。 姨母说,人有一艺好傍身,若是将来赵闵真的让岑氏登堂入室,抬其做夫人的话——那么,姨母和姨夫将这数座医铺,悉数过继给她,待她将来火候到了,便是能悬壶济世,安身立命。 赵乐俪是这般作想的,只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东宫的一纸婚,姨母交给她的一枚玄色玉璜,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节奏。 思绪逐渐归拢,赵乐俪定了定神,又听曹氏道:“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曹氏道:“那个谢公子,并非良人,戾气重,走得绝对是旁门左道,不然官府也不会抓他。姑娘若是识趣些,应当及时明哲保身才是!” 赵乐俪听罢,觉得曹氏是误会了,误会得还不轻。 她想要解释,但觉得没有很大的必要。 改变偏见,是非常困难的。 过了片晌,赵乐俪徐缓地抬起秾纤的睫羽,道:“你说得对,谢郎并非良人,戾气也深重。不过,我觉得,他也有自己的正道

和义气。” 他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些微雨丝透过窗扃,习习飘落入内,像是在空气之中撒了一层盐。 不过,似乎感知到异况,赵乐俪的视线,不由往漏窗之外掠去。 蟹青色的雨幕之中,不知何时,竟是淡入一片浓墨重彩的暗色。 隔着瓢泼的雨声,赵乐俪听到了槖槖靴声和金戈迭鸣的动响。 她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这厢,曹氏出了去,复又忧心惶惶地入了来,急声道:“姑娘,不好了,昨晌那个官爷又带着一堆兵锐要来了!” “定是来抓你的,你且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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