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贤台很空旷,我和宋昀刻骨铭心的对话,都被吹散在风中。远处的章全没有听见,高处的谢乾灵和齐雁玉也没有听见。 我拿上写好的判回过头去,却发现他们都还没走。 齐雁玉站在阁楼上朝我挥手,“洛泱!” 我于是走上阁楼。 谢乾灵站在阁楼最中央的栏杆边,神情肃穆地俯视着论贤台。 齐雁玉蹦蹦跳跳跑下来迎接,“我今天可担心你了,你还好吧?” 一瞬的错愕后,我淡淡点头说没事。我觉得很惊喜,自顾自地消化了所有情绪之后,竟有人会问我好不好。 我环顾左右,问齐雁玉:“怎么不见月儿。” 月儿是齐雁玉的贴身丫鬟。 “哦你怎么还有功夫管这个呀,月儿说要给我备点吃的,先回去了。” “月儿如此妥帖,平日里从不饿着姐姐。” “哎呀其实平时也不经常这样,今日大约是瞧我在这里吃的少。”齐雁玉在我耳边悄悄道,“御前嘛,有好吃的也不敢多吃啊。” 我浅浅一笑,目光望向御座。齐雁玉立马道:“对了陛下找你呢,你快上去。” - “民女见过陛下。”我在谢乾灵侧面下跪行礼。 沉厚的嗓音从头顶落下来:“起来吧。” “谢陛下。” 目光循着柘黄绫袍的衣角往上抬,我近距离地看见了冕冠之下棱角分明的面庞,眉间三道皱纹经年累月,留下了淡淡的印记;深沉的眼眸如炬烛般明亮,洞若观火地睥睨人世。 片刻的沉默后,他不带回头地开口:“后日放榜之后,还要宣判郡主的罪名。” 我欠身一礼,“民女知晓了。” “郡主似乎并不关心自己是何罪名。” “却不知陛下肯不肯透露。” “朕若说要为阆中枉死的百姓偿命呢?” 我犹豫了一瞬,“陛下召民女回归必有用处。如此看来,这用处竟只是集中仇恨,平息众怒。” “这并无不可。” 只说并无不可,却不说有多好。 “陛下也知道,这只是下策。若我要为无心之失偿命,幕后之人就更不该逍遥法外。若罪责集于我一人之身,只会让真相越来越淡出人们的注意力。有罪必罚,不因离得远、藏得深而懈怠,才是一国律法该有的公允与威严。” 谢乾灵转头看了我一眼,“这算求饶么?” “算。”我坦然点头。 “倒是个好论点,今日台上竟没人提及。” “陛下既有天下归心的志向,断不会让律法所维护的公平正义成为空谈。” 谢乾灵极目望向黑沉沉的天际,良久的沉默后发出一声叹息,“大邺开国三十年,是该有个律法了。” 宋昀你知道吗?我心目中的律法也有一个该有的样子,我和你一样,也要存一份力量为之努力。 - “陛下,民女还有一事。” “说吧。” “齐……”话到嘴边,我又改了口,“贵妃娘娘的贴身侍女方才先走了,走得有些反常。” “然后呢?” “陛下应当知道她是谁的人。” 齐雁玉身边有齐冕的眼线,但我和齐雁玉一直不知道是谁。直到昨天晚上我和叫花子们讲公平的时候,余光瞥见那个叫月儿的丫鬟在角落偷窥,由此断定她不寻常。 但当时还无法判断她是齐冕的人还是谢乾灵的人。而就在刚刚,论贤台上仅剩我、章全、宋昀、谢乾灵、齐雁玉和各自身边的下人,月儿却寻借口独自离开。如果她是谢乾灵的人,眼前场景都已经被本人看在眼里,她又能传什么情报呢? 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她去给齐冕传情报了。报的可以是“郡主重返论贤台,几人单独留下,郡主和宋昀交谈良久”。至于她为什么不等我们散了之后再去报信,我想,早早地报信,一定是有不能晚做的事情…… 我能跟踪的人,谢乾灵一定也能跟踪。我能查到的眼线,谢乾灵一定很早就查到了。 他却没有像以前一样承认自己知情,而是淡淡地说:“劳烦郡主相告。” 他并不想让我探底。 否则如果他说了,他说出多少,就能表明他知道多少。 三年前的拉锯又上演了。当年我坚守,他妥协,而如今他是天子,我是庶民,他已经没有展示诚意的必要,我再怎么坚守也换不来妥协。
“民女力量微薄,不敢班门弄斧。”我道。 “这话从何说起。” “陛下心知肚明之事,民女自去解决,想必陛下不会拦阻。” 谢乾灵面无表情地默认了。 于是我行了一个万福礼,“多谢陛下。” 说罢我转身下台,对章全说:“怀祯哥哥深夜独自回客栈可能有危险,不知能不能劳烦大人以叙旧之名带他回驿站住一晚,如此,路上有禁军护卫,安全一些。” “有危险?什么危险?……” 我解释道:“他是宋家后人,父兄皆亡于假币案,侯爷想必不希望仇家入仕。” “竟有这等事。”章全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 我又找到宋昀。 “昨日台上揭开你我关系的是齐侯爷的人,齐姐姐身边的丫鬟也是,方才她单独先走了,指不定就是去报信。你可能有危险。”我道,“我方才也和章大人说好了,你随他回驿站住一晚可好。” 宋昀满眼错愕。我不再多言,行礼离开。 - 宋昀是考生,章全是考官,制举结束之前他们应当是要避嫌的。而今夜,据说章全的院子里灯火通明,故人相见,促膝长谈,彻夜未眠。 我纠结了一整夜要不要去找他们,毕竟我也能忝居故人之列,最终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寻求慰藉的欲望。他们是青云万里的士人,而我的罪名后天就要宣判,我和他们并非同路。 - 襄州城里借宿的士子们连着度过了两个难眠的夜晚,终于迎来放榜的那一刻。 放榜的时间是黎明五更,而论贤台边的布告栏却从夜半三更开始就水泄不通。日出东方,晨雾茫茫,拿着金榜的吏踩着时间点赶来,看着摩肩接踵的人群直皱眉头。忽而不知是谁发现了他手里的金榜,人潮立马将它淹没,直到禁军出动才控制住现场。 三张竖向排列的黄纸张贴在论贤台边,分别对应第三等、第四等、第五等,至于第一和第二,历来都是虚设的。及第者的名字以浓墨写,赫然列于金榜。 同样的时辰,驿站里,床帷间,我也难以入眠。 晨起时很快就有消息不胫而走,第三等一共两人,宋昀正是其中之一。提起宋昀在论贤台上无懈可击的表现,又联想到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可谓人人称道,风光无限。据说今天榜下捉婿的人家有一半在等宋昀,但很遗憾,本人没出现。 我知道他在哪里。章全听说了齐冕有心害他之后,便一直留他在驿站,宋昀连着两日都没有离开。 按惯例,科考放榜之后,及第的士子要拜谒知贡举的主考官,从此就是他的门生。但这次不同,名义上的主考官是亲临现场的皇帝,判分的五人也没有主次高下之分,拜谒主考官的环节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登论贤台,叩谢皇恩。 “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第三等宋昀、詹谨宁,第四等……第五等……其第三等人委中门下优与处分,第四等、第五等,中门下即与处分。” 论贤台边,御座宝帐之侧,一位内侍正扯着嗓子宣读召令。 阁楼里王公大臣,登台的及第士子,台下的围观百姓,无不安安静静地屈膝跪地,聆听圣训。 除了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这次制举还有一个科目是军谋宏达堪任将帅科。这是一个兼顾武的科目,官武将皆有参加,选拔的过程却还是普通答卷,没有论贤台这般声势浩大。今日也在这里一同宣布结果。 “军谋宏达堪任将帅科……” 内侍继续宣读。第五等的名单里,我听到了齐佑轩的名字。 齐冕的长子,齐雁玉的弟弟,阆中一役的主帅,某种程度上还是宋昀的救命恩人,齐佑轩。 身边,齐雁玉不悦地嘀咕:“怎么才第五等,爹爹不是说他肯定能拿第三等么?” 名单念完,站在及第士子最前列的宋昀向御座长长一揖,朗声道:“今月日制科放榜,某等幸忝成名,获圣上陶铸,天恩浩荡,不任感惧。小生宋昀在此叩谢,谨愿圣上明齐日月,我朝江山永固。” 后面的士子一个接一个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为庆贺士子登第,接下来还有一场天子赐宴,不过这个环节我是无缘参与的,因为在这之前我的罪名就要宣判。士子登第本是喜气洋洋,这一环节看似有些煞风景,但邺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敌方获罪,那叫罪有应得,大快人心。 谢乾灵亲自开口,我在侧面五级台阶之下跪地听旨。 “值此贺喜之际,朕与诸公仍不能忘却,昔年阆中瘟疫,四千余子民命丧黄泉,百余人家流离失
所。柔嘉郡主沈氏,以无心之失酿弥天之祸,然幕后有心为祸者不知其数,若仅以未明之事为据定罪量刑,则有违我大邺王法之谨峻。是以朕与三司诸公决议,沈氏羁押候审,直至剑南平定,真相大白于天下。” “羁押候审”四字一出,众声哗然。有人骂骂咧咧,有人疑惑不止,也有人表示支持。 谢乾灵身侧的禁卫军一左一右地把我围住,准备带我进大牢。 “陛下,民女还有一言。” 我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禁军威风凛然,一人一把横刀拦在身前。谢乾灵微微侧过目光,用眼神示意禁军放行。 我于是走到他身侧,屈膝行礼,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音量道:“昔年孟韬临终之时,告知了许多和他主子有关的秘事,若陛下用得上这些事,想必也就用得上民女。刑狱之下,恳请留民女一命。” “知道了。”谢乾灵淡淡回应,只此一句,别无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