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谢乾灵,谢乾灵也会有很多事情要问我。可是我们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和时疫无关的事统统往后靠。 我总算是明白了,谢乾灵今晚这么着急地“掳走”了我,揭穿剑南叶氏的阴谋,就是为了说服我帮忙采药——早说嘛,我其实很好说话的。就算他不带任何铺垫,上来就是一句“喂,你得帮我们采药”,我也会答应。 关于那两味药材,我只有一个模样刻在脑海里,和名字对不上号。它们生长在湿热的密林里。之所以罕见,是因为剑南和阆州的密林不够湿热,和南诏比起来差远了。而林子湿热到一定程度,总免不了瘴气弥漫,是以采药人少之又少。 我对谢乾灵说:“我有克服瘴气的方子,要劳烦提前准备药材。” “写好给本王,交由下面去办,明早就好……不,回春堂现在晚间也不关门,可以马上办。” “殿下不会让我一个人去吧。” “自然不会。”他冷哼一声,“否则郡主一去不复返,本王该如何是好?” “既如此,给我多少人?” “郡主报个数。” “要身强体壮的,十个可以么。” “更多也行。” “够了。” “郎中不需要么?” “采药嘛,长了眼睛即可,郎中还是这里更需要” “也好。” “阆州往南的堪舆图能看么。” “随我来。” 堪舆图涉及军事,在外头是完全禁止流通的,尤其阆州处在两邦交界,战略要地。谢乾灵这句不假思索的“随我来”,背后该是很大程度的信任。 章刺史据说是洛阳来的官员,在这里不像宋墨成有专门的宅子,只在州衙的传舍区域辟了一个小院子出来。走进小院子时,案头是漫卷,油灯还未尽,我看着谢乾灵把伏在案牍上呼呼大睡的章刺史拽了起来。 “睡觉呢,哪个王八羔……哎,殿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 章刺史揉着惺忪的睡眼,听到“时疫”二字后立马来了精神,有问必答,事无巨细。 - 从章刺史的院子里出来时,已经是夜深露重的三更天,谢乾灵送我回房。他手提一盏巡夜灯径自走着,并不与我多话。 我走在他身侧,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殿下,采药的事……可否加个条件。”我偏过头去看他的侧脸,为了给自己长气势又加上一句,“不答应的话我便不采药了。” “说吧,什么条件。” “瘟疫背后的隐情,殿下不要公开。” 我知道自己理亏,所以说话时难免心虚,嗓门也格外小。 谢乾灵沉吟片刻,正色道:“阆州水深火热,经不起战火摧残,所以如果剑南没有把我们逼急了,我们也没有激起民愤的必要。郡主不是曾给剑南写信么?若真能制止战火,本王短时间内自不会把隐情抖搂出去。本王不说,绝非因为郡主采药一行足以弥补,也绝非释怀谅解,说到底不过局势使然。”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将来有一天局势发生了变化,他也会因为局势使然,公布这件事。 “殿下也知晓……和平来之不易,那不如将来都别说了吧。” 这辈子没这么不要脸过。 “珍视和平不是谄媚求存。我大邺国力也不算弱,一统天下的志向,不需要通过谄媚求存来实现。” 真是刺心。我好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说出“不需要谄媚求存”这样的话来,可我身后的剑南给不了我这个底气。我只能用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的理由劝他,然后……被他严词拒绝。 “既然采药不能换殿下长久的保密,不如殿下再开个条件。”我这样说。 他摇头,“本王不过是投胎于皇室的一个小角色,瘟疫的受害者却不是一人,而是一城全然无辜的百姓。如果郡主想用本王一人的好处,来交换一城百姓的宽恕,请恕本王做不了这个主。” 我无话可说。 谢乾灵向我瞥来一眼,眉宇冷噤好似山峰挺立。他比我高一个头,每每看我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若本王不答应郡主,郡主还肯采药么?”他问我。 我心一横,摇了摇头。 “郡主是肯的。” “我肯与不肯我自己知道。”我继续嘴硬。 “郡主做过什么事本王都知道,郡主是什么样的人本王自然看得出来。” 我无言以对。 <
> 快要走到我的屋子时,谢乾灵在阶前停下脚步,“郡主采药不是为了本王,本王暂时不泄露内情也不是为了郡主。这个交易没法做了。不过本王答应,只要剑南不犯境,此事便不外泄。” - 次日黎明时分,薄雾弥漫,东边的天空刚刚泛起白光,在一片湛蓝的衬托下格外刺眼。 现在还不是城门大开的时候,但我和谢乾灵并不打算顾虑这个。时疫当前,也许一分一刻之差就是一条命。他是皇子,只要人往城门口一站,守卫就得给他开门。而我之所以没有三更半夜地出发,是因为给草药画图还需要时间。草药有两株,队伍共十个人,所以我连夜画了二十幅画。 城门口,谢乾灵与我骑马并行。四周空荡无人,秋风灌进袖口,入骨的寒意蔓延全身。 “郡主一路顺遂。”谢乾灵在马背上向我一揖。 “必不负所托。”我微微颔首,手里攥着他刚刚塞给我的金质鱼符。 坐上横渡嘉陵江的船只后,谢乾灵不再相送。我身后跟了十个兵卒,为首的叫焦五。我们上了岸便一路纵马向南。 我从包袱里拿出堪舆图,指了指上面的一处山丘,对焦五道:“去这里,你带路。” 焦五瞪大了眼睛,流露出震惊之意。 “怎么了。” “没什么。”他迅速恢复正常,“小人只是震惊,殿下竟直接把堪舆图交给郡主……呃,小人失言了。” “出发吧。” “是。” 我跟着一路扬鞭奔驰,身后漫起飞扬的尘土。 其实谢乾灵就算不给我堪舆图,我也有。镇南侯府的那个师爷孟韬不是让我栽赃宋墨成么?他也在我的包里塞了一张布防图,但昨晚谢乾灵只“掳”走了我一个,行李和碧环都还在侯府。 咦……栽赃?忘了还有这事了。 我忽然猛地一扯缰绳,停在原地。身后的另九人也急急勒马,焦五往前冲了好一段才猛然掉头。 “郡主怎么了?”焦五驱马赶来。 我看着他,喃喃道:“我且问你,如果你……想灭一个人的口,但是为了牵扯他背后更多人,没有急着动那个人,反而布了一个局来陷害他。而布局的人里有一个关键证人不太听话,你必须软禁她才能防止消息泄露。现在,那个人突然脱离了软禁……你会怎么办?” “……小人冒昧,郡主您要不……再说一遍?” 我也没指望他听懂,只是整理思绪的时候总忍不住要自说自话。 话至此处,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虽不敢笃定,但是万一呢?敢赌吗? 我调转马头,入冬的寒风扑面而来,把垂在肩上的燕尾往脸颊上吹。 阆中县是阆州的中心,处在嘉陵江和东游水的枢纽位置。现在回望身后,晨雾尚且没有散尽,只见一片茫茫原野,天高地旷,不知已离开嘉陵江多远了。 我看向焦五,正色道:“司户宋参军兴许有危险。” 本就不够洪亮的声音被寒气冲散,融进风声里。 焦五满脸写着不信。 “具体缘由,焦大哥方才都听见了,只是复杂了些,我没空详细解释。” “郡主说的这事,四殿下不知道么?” “昨晚来不及细说。” “那郡主这边……” “至多留一个人,最好一个也别留。我一人能行。”我说得跟干脆,“我不会武,回去也无用,正好不耽误采药。” 焦五连连摇头,“这怎么成,一个人多危险……郡主说的那宋大人若真有事,就请郡主也一同回阆中吧。” 我说不成,“我仍要走,是因为时疫当前刻不容缓。阆中每日都在死人,四殿下昨晚连合眼的时间尚且不给我留,现在中途回城又算什么。时疫耽搁不得,宋大人的安危也耽搁不得。会武的都回去,我这个不会武的去采药,是最省时省力的法子。” “小人受殿下之命看顾郡主,不能不以郡主安危为第一宗要事。” “是看顾还是监视?” 焦五愣了一下:“郡主这是哪里话。”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是大邺的人质,如果我把跟着的人都遣散了,自己留下一袋子有干粮有水囊的行李,再加上一匹马,足以逃回剑南。 “我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省时省力,焦大哥却只怀疑我要逃。”这话一出口,我觉得自己像个怨妇。 说着我从袖口掏出谢乾灵给的鱼符,锃亮的金色映在每个人眼底。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个鱼符代表着什么,
只知道谢乾灵交给我的时候,他身边的亲信目瞪口呆。谢乾灵告诉我,有了它,我在沿途州县不用愁衣食住行,甚至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诸位。”我不再理会焦五的犹疑,看向四周,努力提高音量,“宋大人乃是一州百姓的父母官,肩膀上担着上万人的户籍和纳税钱,现下更有时疫的重担。洛泱恳请诸位以宋大人的性命为重,即刻回阆中援救。若宋大人身处危难,诸位救下了便是大功一件;若他并无意外,今日便是我私自行事,与诸位无关,四殿下那边我自有解释。”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最终汇聚到焦五身上。 焦五无奈,“郡主留五个人吧。” “我以四殿下之名发令,不容讨价还价。”我驳了回去。 一番思索后,我当即打断了他的犹豫:“焦大哥,劳烦你回阆中后即刻到州衙,向四殿下和章刺史禀明情况,不必解释缘由,只说是我说的。” “是。” 我调转马头,看向剩下的九人。 “你二位去银塘坊宋宅,无论见了谁,直接问宋大人的行踪,有任何消息,一人上报州衙,一人留候。” “是。” “你二人去镇南侯府正门,一旦有武士出动,一人报信,一人跟踪。”我又转头看向另两个人,“同样的任务,你二人去侯府侧门。” “是。” “你三人在州衙和宋宅之间的路上搜寻,认不得脸没事,有异动就禀报,一人跟踪,一人报信,一人继续搜……知道是哪条街么?”我想起那日拦下宋墨成的马车自曝身份的事情,“宋大人惯常走的那条街上,有一家叫茗雪楼的茶馆,你们应当比我熟吧……” 我掰指头数了数,没人了。原本还想留一个人给我带路的,不够也罢,我可以自己寻人问路。 “郡主……”焦五仍踌躇着。 “这是命令。” “若郡主一去不返,小人就是杀头的罪过啊。” “你们抗命不杀头的吗?” “……是。” “出发吧。” 说罢我举起马鞭,从一圈人的包围中荡开一条路来,径自向南奔驰。几步路后我又勒马转身,看着士卒们刚刚背过去的身影,扬声道:“转告殿下,洛泱必不负所托。”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细声细气的嗓音,也可以响亮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