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常芳冷笑一下,心道这丫头还真是嘴硬,若是她肯承认倒还可以直接当庭杖毙了她,让她死的容易些。 她不肯承认,就必然要禀告到上院姜望大人那里。 私藏太子的随身之物最低也要判个绞罪,若是赶上贵人心情不好,还不知道要是个什么死法,总之会受尽折磨。 既然她不肯承认,常芳便对两个押解着雁翎的宫娥道:“把她绑起来,丢到房里。” 随后示意孔梅:“你脑子灵,随我去上院禀告。” 寒冬的房,冷得如同一个冰窟窿,里头堆满了草木灰、皂荚等物,为了防潮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雁翎被丢进去,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的手脚都被绑着,像一束被捆束的花,落入泥淖。 —— 所谓的东宫上院,是指的太子的活动范围,主要指的就是东宫正殿崇德殿、他的“房”秋爽园、以及未来太子的妃嫔们会居住的南六所和后花园。南六所又分为太子妃的居所芳华殿和其他妃嫔媵妾们居住的秋柳园、春华园、濯缨园、浣溪园等六处小规模的园林。 如今南六所仍空着,所有的侍卫、黄门都围绕着太子房所在的秋爽园出出入入。 而所谓东宫外院,则是奴才们的天地,是主子贵人们日常不会造访的地方,主要包括膳食所、浣衣所、御医所以及马场,总而言之是奴才们聚集起来,为主子们服务的地方。 前朝已经有太子提前亲政的传统,因而东宫大为扩建,形成了今天的巨大规制,即便是赵桓征清减了仆从,围绕东宫运转的奴婢、侍卫并太监们仍有千人之众。 毕竟,如今的储君已经形同天子,只差一个登基的加冕仪式。 常芳和孔梅并个浣衣所的大宫女,从下院疾步往上院去,距离上院越近,心里越是生出一阵子莫名的焦灼或者说不安。 以至于脚步都不由得凌乱起来。 终于到了麟趾门,才驻足下来。 她虽然是下院一方掌事,但也仅能止步于此,再里头是不能进去的。储君真正下榻居住的秋爽园,她在东宫执事三十五年,实则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东宫的奴仆太多,等级森严,她放在整个东宫,又微不足道,东宫的内外两院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往里走是金碧辉煌,外面则平平无常。 麟趾门内的上院侍从,无论宫娥或者内监,春夏身穿绫罗织锦,冬日罩着貂皮裘草,光鲜不输任何上京贵胄。 常芳等人,却只能穿棉麻,与太子的近侍是不能比的。 时值隆冬,麟趾门前冷风呼啸,吹得常芳和孔梅等人鬓发凌乱,有几分头疼。即便如此,也不敢挪步,等了半个时辰,秋爽园里头的黄门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身着青色飞鱼服的高大男子,绣春刀配在腰侧,弁头齐整,目光如炬,器宇轩昂。 常芳等人福身行礼,道:“给姜大人请安。” 东宫的琐事大多由三阶黄门处置,除非涉及到太子本人,必须由身边的长随侍卫官来安排。 “什么事?” 常芳抬首看一眼冷面如铁的太子贴身侍卫官姜望大人,收敛了语气,糯声说:“老奴手下的徭役女婢,涉嫌私藏宝玉,恐是御前的东西,特来禀告大人。” 随后,身侧的孔梅从衣襟里拿出了个小布袋子,里面盛放着雁翎那块翡翠。 浣衣所的婢女私藏些遗漏在衣服鞋帽中的钗黛扳指,并不鲜见,前朝也屡次发生,然而都不至于惊动姜望本人。 他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颇有资历的老执事嬷嬷亲自送来。 一只手接过小布囊,把东西倒入手中。 这物件,姜望无比熟悉。 当初在岭南,他奉命去追查太子的下落,正是因为在当铺中寻找到了此物,才断定了赵桓征在临河郡的行踪。 姜望那时当机立断,用万两银票将这块帝王绿的翡翠赎出来,找到太子之后,第一时间归还了他。 他虽然不知道赵桓征临走的时候将玉佩塞在了雁翎的枕边,却对这块玉本身无比熟悉。 见他看玉时眼神一凛,神色都凝住,常芳顿然断定,这块翡翠绝非池中之物,八成就是太子的心爱之物。 “怎么会在这里?”姜望看一眼常芳,问:“私藏此物的宫人现在如何?” 常芳垂目,迟疑了片刻,道:“那人自知东窗事发,已经昏死过去了,畏罪而亡。” 最好死无对证才好,常芳现在最怕的倒不是旁的,而是她串通了京畿地方官顶替徭役的事情,不要被发觉才好。 最好
那无名的罪人死了,太子殿下忙于政务,不会亲自过问才好。 “这是我们浣衣所的疏漏,既然东西找到,人也处置了,就请姜大人通融,在殿下那里为我们多说几句好话。” 常芳以为只要东西没丢,事情就能到此结束,无非是姜望去回禀一声的小事,最好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她并不知道自己错判了局势。 这块玉是姜望亲自递交给赵桓征的,而回京的路上,他作为太子跟前第一亲随,就蹊跷地发现,这块玉没在他身边了。 北上时,在楼船上,他还给殿下提过一句玉在何处,得到赵桓征漫不经心的一句搪塞:“左不过是个小物件,丢了便丢了吧。” 他虽然不解其中缘由,却也一直以为是丢了。 如今此物出现,他心里便有了万千疑问,还要禀明了太子才能有个分辨,于是道 “此事我知道了,请姑姑安心回去忙,我会禀明殿下。” 姜望把东西小心翼翼塞入袖袋,根本没等常芳再说什么,就反身回到了麟趾门以内,大步流星地走了。 常芳看着他的背影,犹疑着去揣测事情的深浅,却也想不明白到底这东西有多要紧。 姜望最严,什么也没说竟然就走了。 “这里没有你们什么事儿了,回去吧。”负责直辖浣衣所的黄门吩咐道,随后又想起来一事,遂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件事,过些天是殿下的寿辰,寿宴要用的围布、餐绢,浣衣所都准备好了吗?” 常芳恭敬回复道:“早已经准备好了。请公公放心。” 然后等黄门点了点头,便也折返回去,常芳等人才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一边走,她一边琢磨着姜望方才语言和表情的微妙变化,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就应该先打死那个哑巴宫娥,再来禀告,才能根本上避免节外生枝。 毕竟浣衣所现在的宫人有一大半都不是徭役花名册上的真人,顶替徭役是死罪,她不敢冒丝毫的风险。 于是她屏蔽了其他随从,侧耳交代孔梅:“咱们快些回去,那个小贱婢不能留了,若是殿下要亲自审问她,这事就麻烦。” 孔梅也想到了这处,点点头,一行人步履匆匆往回赶。 —— 姜望快步行至秋爽园的房,赵桓征正在和徐丞相议事,说的大概涉及东南近来的倭寇之患,徐宗源在一旁随手记录,三个人都十分投入。 以至于姜望在门前逡巡,赵桓征只顾着看案上的海防图,都没有察觉到他。 还是徐宗源,见姜望似乎有事要禀告,提示了赵桓征一句:“殿下,姜大人在门前,似乎有事。” “进来吧,在门口鬼鬼祟祟什么!”赵桓征放下在地图上测量距离的铜尺,对姜望道。 因为有徐丞相祖孙,姜望还犹豫要如何开口。毕竟太子在岭南的微服私访,迄今为止还未曾对朝臣们公开,对外说是他病了。 他的沉默惹得赵桓征更纳罕了,倒是徐丞相十分敏感地察觉自己在场可能不便,于是起身道:“老臣年事已高,坐久了腰酸,请殿下允许老臣出去走走,秋爽园精致俊秀,老臣也想四处逛逛。” “好,请相国大人珍重身体。” 徐相国给徐宗源使一个眼色:“承志,你陪着老夫。” 祖孙二人于是出去了。 赵桓征鲜有对姜望不耐烦的时候,这时候见没有人了,急促问道:“究竟什么事,快点说!” 姜望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把东西拿出来,呈送给了赵桓征。 赵桓征扫了一眼没当回事,第二眼才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双眸立刻瞪了起来,几乎是乱了心神地问:“这玉从哪儿找到的?” 姜望遂将方才浣衣所的掌事来回禀的内容告诉了赵桓征。 赵桓征上前把玉夺如掌心,问姜望:“那个私藏这玉的婢女现在在何处?” 姜望沉了一息,回禀道:“浣衣所的掌事说……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什么?!是昏了还是死了?” 姜望记得常芳说的是死了,但是看赵桓征几近慌乱无措的神色,一时又答不上来,或者是怕说错了丢脑袋。 “臣……” 赵桓征并没再去管姜望的回答,此刻只觉得天灵盖嗡嗡作响,扶住了案头稳了稳气息,思绪飞快转动着。 他不认为雁翎有本事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为了找他闯入东宫,哪怕是他从来不会涉足的外院,然而这块玉分明又向他证明着,或者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也许离着自己根本不远…… <
> 到底怎么回事,他一定要弄清楚,无论这块玉是不是被雁翎带回了东宫。 “快,去浣衣所!”他几乎顾不上冬日严寒,连裘皮的斗篷都是姜望跟在他身后匆匆为他披上的。 院子里的徐家祖孙本来还在悠游观赏着房外头院子里幽香的腊梅,却见殿下神色紧张,脚步匆匆地沿着廊下呼呼往外头走,后面一行人跟着几乎就是在一溜小跑。 “这是……怎么了?”徐丞相自言自语道,太子亲政多年,从未有过如此慌乱的瞬间,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能做到沉稳有谋,以至于第一眼他还以为自己老花了。 就这么一路从东宫的上院奔袭到下院最偏僻的浣衣所,赵桓征在浣衣所众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推门而入,闯入了浣衣所的当院,直接站在了一群都在浣衣的宫娥面前。 浣衣所的下人没有几个见过太子本人,却认得他双龙在肩的一身玄衣,纷纷跪拜下来,山呼殿下。 他看了一圈没有他要找的人,此刻顾不得去分辨哪个是掌事,冲着所有人气势汹汹地问:“那个藏了玉佩的宫女此刻何在?” 他赶来时,常芳她们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房拿着绳子去了房,要把雁翎活活勒死。小九看她们拿着绳子杀气腾腾地进去,就知道雁翎要完了,这时候突然闯进来的太子,至少算是一线生机,于是她站出来,声音颤抖着回禀: “殿下,她在房,常芳姑姑们要勒死她!” 随后,黑洞洞的房大门被一脚踢开,冬日里响晴的阳光顿时照射进来,刺得正在行刑的常芳等人眼睛瞬间盲了。 循着照射进来的光纤,赵桓征看到了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现在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阴冷湿寒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