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隆万年间的一个秋天,其时天光未曙,白露侵晨,整个大明王朝都被笼罩在一片清冷的雾蓝色之中。 总有人比天早睁眼,而大明百姓于早起一事,似乎比以往朝代更胜一筹。 位于北京城西侧的宛平县已经热闹得色香味俱全了。羊杂汤沸开腾腾白气,扬一把碧绿的葱花,配刚出炉的麻酱烧饼,也可就新出笼的胖包子;油糕、排叉和焦圈儿炸得金黄,“咯吱”咬一口,外脆里韧,搭豆腐脑可,豆汁儿更佳;韭合的油皮透着嫩绿,顺着食客的嘴角往下滴;清淡些的也有,西洋饼明脆如纸,杏酪用瓷碗装着,当间儿一点胭脂红,比春天里的桃花儿还嫩。 段不循喝了半宿花酒,早起想吃些清淡熨帖的食物,只要了一碗鸡汤银丝面。点了几滴香醋,筷子挑起长白雪亮的一绺,一口入腹,酒气就散了大半。名安要了一海碗蒜面,加了两勺辣油,配着腌芥菜条,吃得呼啸生风。 “爹,要我说,咱们就多余来。支个人把银子捎来也算是咱们一份心意,何必大老远跑这一趟。” 名安一抹嘴,开始抱怨。 段不循吃得慢条斯理,直将一碗面吃得见底了方才道:“他家老爷子于我有恩,来一趟也是应当的。” 名安好奇心大盛:“什么恩情,您给说说呗?” 段不循一笑,掏出绢帕擦了嘴角,将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抬步前走。名安便也知趣闭上嘴巴,既然官人不愿意说,十有八九是平阳府或国子监的旧事。 段不循年方而立,经历却比寻常人波折,这三十年大抵可分为三段。第一段便是十五岁以前,在老家大抵是优游岁月,第二段则是举贡入国子监的太学生时日,至于第三段,则是他二十岁那年亲至学使衙门谢却衣冠、弃儒从商至今了。 名安跟了段不循九年,对他前二十年的人生,也只知晓个大概。 经历那样的事,段不循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他不愿意提及往事也在情理之中。 名安望着段不循宽阔的背加快了步伐,他对自己这位主家,五分感激,五分崇拜,此刻添了两分心疼,便有了十二分的感情。 “爹,慢点走,刚吃饱饭!” 段不循却是沉浸在回忆中,并未听到名安的话。 初入国子监时也是这样一个秋天。在这舟车辐辏、冠盖如云的首善之地,段不循孑然一身,四顾茫然。太学中官宦子弟如过江之鲫,呼朋唤友,追腥逐臭,学风败坏。彼时操着一口山西方音的段不循不幸成了他们找乐子的对象。戏弄和殴打尚能忍耐,不给吃喝却能要人的命。有一次,段不循已经饿到发昏,幸好当值的伙夫动了恻隐之心,偷着给他下了一碗银丝素面。 就是这碗银丝素面让段不循惦记了十年。 才打探到消息,只可惜老伙夫已然故去,就连他的长子也驾鹤西行,段不循这份人情,也只能报答在赙资上了。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段不循是个商人,人□□故在心里过了戥子,折算成银子总有个数目。老伙夫当年的银丝素面折合现银,不多不少整二十两,大抵够寻常三口之家一年的开支。 柳家老宅坐落在城东,是五间七架到底七进的大宅院,比不得官宦人家重檐斗拱的富丽,在这小小的宛平县城,也算是一处惹人艳羡的居所了。 柳家祖上阔过,到这几代便不行了,子孙不争气,连奴仆也养不起几个,空守着这空荡荡大宅院,表面的阔气,换不得饭吃。 如今柳大郎死了,大门口打着丧幡,白纸糊的灯笼高悬,纸马纸人黄白一溜延进院里,香烛缭绕之中,吊丧的客声和隆兴寺和尚做法事的唱经声混在一起,反倒比平常多了些人气。 族兄柳祥以举人之身,担任丧仪赞礼,到底也让这场丧事多了几分体面。 内宅。 冉静临一身重孝,与婆母戚氏在灵前相对而立,一一答谢前来吊唁的堂客。 “节哀顺变。” “保重身体才是。” 冉静临福身还礼,余下唯有哀哀而泣,再无他话。 市井妇人无礼,打量着刚过门的新媳妇就守了寡,眼珠子一错不错打量她,有想看看寡相挂不挂脸的,也有想相一相她是贞洁烈女还是水性杨花的。 冉静临一味悲啼,一时也看不出来性情,倒是行礼举止,颇有些诗礼之家的闺秀风范,更引得街坊四邻好奇。 戚氏沉下脸子瞪了她一眼,见静临却仿若没瞧见,正要开口训斥,看门的老苍头小跑进来,“大娘,前院来了贵客,祥老爷让您过去一趟。” 戚氏看了一圈四邻街坊,清了嗓子,“我们大郎是有功名在身的,生前结交也广,如今人去了,各路高朋都来相送,我老婆子虽认不全,好歹也去
当面答谢人家,各位贵邻,少陪了。” 眼瞅着戚大娘垫着小脚一溜烟往前边去了,众人对了眼神,撇撇嘴,一切尽在不言中。 狗屁功名在身,不过是个病秧子生员,不知用什么招数骗了个外地媳妇嫁过来冲喜,呸,真是作孽!什么贵客,除了她们这些街坊,稍微有些头脸的,八成都是奔着柳祥来的,哪个认得他柳大郎是谁?不过是吹喇叭的打鼓——自吹自擂罢了。 一阵风过,灵前烛火摇动,纸盆灰烬只余红色。静临膝盖一软,跪坐在蒲团上,又往盆中添了几张冥纸。 “柳茂,该着你命数将尽,我不过是顺手送了你一程,尘归尘土归土,早投胎早做人,莫要怨我。” 静临心中默念。 冥纸遇火即,烧到旺处,焰色金赤,恍惚间像是金线绣龙凤团纹的大红喜服。 昨夜洞房停红烛。 前院喧哗声渐落,送亲的人和喝酒的客都走了,新房从门外上了锁,“咔哒”一声过后,一室寂静。新郎直挺挺地躺在喜褥上,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一张浮肿的脸被大红喜被衬得发青。新娘自己揭开盖头,哭了一会,也就认命躺在一旁,和衣而眠。 夜半时分,新郎似是回光返照,翻身压了上去。挣扎扭动半晌,到底是他自己不争气,只能又趴在新娘身上干喘粗气。 许是不甘心,新郎一定要在死前成了事,哪怕自己不行,也不想留新妇一个完璧。 他的手往下探。 新娘忍着恶心软语求他,“夫君,何不待你身子好些……” 新郎顿了顿,复又动作。 “夫君若执意如此,奴家倒有一法,能让咱们做成一对真夫妻。” 新娘的嗓音有些颤,听起来柔媚酥骨。 新郎被她说动了,翻身下去,依旧仰面躺着,一双眼珠子却斜着,死盯着炕下人的动作。 妆奁匣子打开,钗环之下现出一枚二寸见方的红锦盒,里面静静躺着六枚红色药丸。 “囡囡,往后你就知道了,这药用处大呢。只是千万记得,体虚时万万不能服用,便是身体再强壮,一次也不能多过一丸。” 新娘厌恶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像厌恶送东西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人一样。只是还没来得及找个合适的时机处理掉,不想这就派上了用场。 将盒中六粒红丸放入掌心,新娘木然朝床上的新郎走去。 “夫君,这是我娘家陪送的秘药,既有暖情之效,又温和补身。只是你身体抱恙,寻常人一次可用六粒,你减半即可。” 新郎的视线从红丸移到新娘的脸上,新娘面露赧然,“夫君若是信不过我,不如今夜就算了。明日叫郎中来瞧过了再吃,也更稳妥些。” 新郎惜命,只吃了两粒,可两粒已经足够要他的命了。 不过片刻,他那张浮肿的脸由白转红,继而紫胀、泛青,最后变成死寂的青灰色,和冥纸焚烧后的灰烬一样。 真像是一场噩梦,更像是一台戏,演的是旁人的故事,与知达理、温柔娴静的冉家长女毫无关系。 杀了柳茂的人真是自己么?静临烧纸的动作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她又是如何弄乱衣衫,涂抹污秽,以及与戚氏、仵作和柳家族人应对的呢?她那时候好像一点都不怕,只是在该哭的时候哭,该抖的时候抖。 可是静临现在怕了。在柳茂的灵前,在离娘家千里之遥的宛平县城,静临忽然抽噎不止,整个人颤抖着,直直朝着火盆栽去。 “诶呦我的闺女,何必这么想不开?天无绝人之路,这么好模样一个人儿,总能找到出路。慢点起身——” 扶起静临的是隔壁王婆。 见静临神智恢复,渐渐止了悲声,王婆方才低声道:“娘子将来有什么打算,可想好了么?” 静临心中一动,却原来是个保媒拉纤的。这样的妇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被骗嫁给柳大郎冲喜。 抬手拭泪,静临将胳膊从王婆手里抽出来,后退两步,歉然而拜,“奴家失礼了。天气寒凉,不敢怠慢贵邻,容我去灶上烧壶热茶。” 柳家宅院大,缺少人气。柳大郎殁了,除了静临,主家就只有婆婆戚氏和小叔柳平,奴仆也止二人,一个是看门的老苍头,一个是做饭洒扫的丫头,唤作翠柳。 在这样空旷的宅子里,寻一个避人处是不难的。紧挨着后墙有东西两间耳房,南北都留了门,南门通着内院,北门出去能从后墙跳出。外院的人紧贴着西墙走,内院人看不见,也能到这里。 静临闪进东耳房,将门留了一道小缝,从里往外看,只盼着能看到那人
的青色襕衫和玄色儒巾。 柳彦现身的时候,静临已将耳房门口的青砖数了九十九遍。许是偷期之故,他的神色有些仓皇,身形也不似从前那般挺拔,进门时内外张望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可当他温柔地说出一句“静临,你受苦了”,冉静临心中对他的爱慕比从前更热烈百倍。 “表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静临扑到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像是溺水之人紧握救命稻草。 柳彦如今,不止是她的表哥,情郎,更是她往后的出路。 “表哥,你带我走吧!我们一起去京城,你在国子监安心读,我就在旁边租一间客房,白日里做针线,为你浆洗缝补,晚上为你添灯研墨,伴你金榜题名。往后等你做了官,我便随着你赴任,无论天南海北,我们两个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柳彦眼圈红了,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清润温雅,惹得静临热泪滚滚,湿透了他胸前一片。 良久,柳彦轻轻抬起静临的头,用手摩挲她的脸庞,“你瘦了。” 静临好容易忍下的泪又涌了上来,想将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和惊吓都说给他听,话到嘴边,终究是怕吓到他这样温雅的读人,只有化成呜咽,细碎而缠绵地闷在他胸膛里。 相逢恨早,佳期苦短。仿佛只说了几句话,柳彦便要走了。 “表哥,细软我已经收拾好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值当的东西……我们今夜便走吧,趁着人多眼杂……这里,我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柳彦脾性温和,眉眼温存,出口的话却也温吞,“静临,此事非同小可,还要从长计议。” 见静临面露急色,他又安抚道:“受人之托,我在县驿还要住上五日。你且放心,再忍耐几日,一切听我的消息便是。” “表哥!” 静临哽咽,“婚姻一事已经负我,这回、这回若是再……我便不活了!” 一见如此,柳彦只得安抚,好一阵温存过后,终究是不能再耽搁了。 “你放心,我定不负你。” 终于得了他这句话,静临心内稍安,可眼看着他那衣角没入墙后,静临心中一阵惶急,终于忍不住从耳房中追了出去。 终身攸关,母亲从前那些闺范教导再也顾不得了,她几乎咬牙切齿,“他没碰我!表哥,我始终是你一个人的,就算你不能娶我,我也……我情愿给你当个外室,也胜过在这地方人不人鬼不鬼地守寡!” 柳彦几乎是仓皇逃窜回前院的。静临的话太骇人,每个字都像惊雷,炸得他的心砰砰狂跳。 “彦兄这是怎么了?大冷的天儿,竟然出了这么多汗?” 柳彦一个激灵,原来是柳祥。 起身作揖,“瑞和兄。” 柳祥笑眯眯将他按回座位,“一家人何必客套,坐。” …… 柳彦走后,静临抽走了主心骨,浑身无力,软坐在耳房门前的石阶上,兀自拭泪。 “娘子这样伤心不值得,你表哥不会来接你了。” 身后,一个轻佻的男声。 蓦然转头,说话人是个三十左右的佻达男子,生的十分高大。八尺身长,宽肩阔背,窄腰修腿。头戴乌纱唐巾,身穿圆领云纹黑缎袍,腰间松松系着一段丝绦,像读人,浑身又带着股子浮浪劲。尤其是他那双鹰眼,明明含着笑,炯炯而视,却像是能看到人衣服里面。 静临一惊,起身侧避,“贵客走错地方了,吃酒请前边去。” 段不循本是想找个解手的地方,柳家却连一个带路的僮仆也无,岂知误打误撞,竟教他看了一场好戏。 他本非正人君子,冉静临侧身而立,他便更好仔细打量这小娘子的样貌。身量不高,身材却生得玲珑,宽大的孝袍被她用一根银丝带紧紧束住,从段不循的角度看去,真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一张瓜子脸上生着细眉弯眼,山根略低,鼻头却翘,底下是一张肉樱桃嘴,看着便让人想咬上一口。 段不循浪迹风月,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冉静临这样的容貌,只算得上是中上之姿。可她妙就妙在浑身上下那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惹人移不开眼睛。 目光从她的乌云堆发移到雪白的颈子,再从雪白的颈子移到那张肉樱桃嘴,最后停在那双刚哭过的新月眼上,段不循弯着腰,对视间几乎要和她贴上了。 静临后退一步,目露厌恶,直直与他相对,“官人言行非君子所为,还望自重。” 她明明生了双不安分的眼,偏要含羞带恼间,
做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实在是有趣极了。 段不循不禁含笑:“我非君子,娘子亦非节妇,我们俩,正堪相配。” 静临不好与他多做纠缠,只能走为上策。 步履急促间,段不循恼人的声音紧紧从后追来,“他能负你一次,便能负你二次。天涯何处无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