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降于不知者,不降于受欺者。’宋怀祯,你轻飘飘一句话,倒是将郡主摘得干净。不知者与受欺者分明也是瘟疫的推动者,某以为,郡主可以因为不知情而减刑,却终究不能免罪。” 宋昀问:“减刑?减多少?” “三法司的大人定的是凌迟,刀数就是当年死于瘟疫的人数。念在郡主事前不知,事后补救,某支持法外开恩,改赐自尽。” 我站在台下,脊背发凉。 从凌迟到赐自尽,从最残忍的死法到最人道的死法。 我怕疼,法外开的这一点恩对我还是有用的。 宋昀眼神一冷,“以阁下的意思,最宽容也是死。” “怎么,阆中四千余条人命,不值郡主一个死罪么?” “遍览古今律法,但凡是到了判死罪的地步,其一是因为活着危害人间,后患无穷;其二则是因为罪孽滔天,不配为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愤。除此之外的死罪,多数实则不是罪,而只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郡主就是其二。” “不,郡主甚至连斗争都不是。”宋昀淡淡道,“郡主是他人斗争中的棋子。” “棋子?” “郡主被视作棋子陷入棋局,万事不由己,而今日论及执棋者的罪行,却偏偏把矛头朝向了棋子,给棋子冠以人性的欲望、残忍、凉薄。” 鸣锣十下,对方下台。 - “陛下,柔嘉郡主已带到。适才见论辩精彩不忍打断,郡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吕内侍把我带上论贤台,如是回禀。 我左右顾盼,台上仅余一两百人,竟比我想象中要少。可是看见宋昀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站在中间,我便觉得不奇怪了——天王出手,小喽啰必定解决得比平时要快。 “在下宋昀,鉴于案情不明,不得已叨扰郡主,请见谅。” 熟悉的声音催动着我的本能,目光向他移去,对上一双明亮清慧的眼睛。水蓝色圆领袍云纹细密,衬出他香世家的清贵之气。论贤台中央,他挺身而立,像其他普通考生一样认真地望着我。可是那超乎旁人认真劲儿,分明不止是对考题认真,更是对我的认真。 我差点哭出来。 昨天我和宋昀的关系已经激起千层浪,而今我又以案件当事人的身份站在台上,如果要自保,他最好的选择应该是不出声。 他图什么啊,我怎么配啊…… “宋公子请问。”我微微欠身。 “郡主适才说,瘟疫暴发前,对此不知情。”宋昀顿了顿,“那瘟疫暴发后呢?” 我知道他要我说什么了。 是真的不想说吗?有人轻轻推了一把,我倾诉的欲望就一泻千里。 “瘟疫暴发后,有一些推测。”我于是搬出我和碧环一晚上的所有推理结果:阆中和戎州的瘟疫是一样的,疫气是通过青衣传递的,背后的始作俑者是剑南叶氏,他们的目的是挑起一场必胜的战争…… 我讲得还算清晰有序,因为两个多月前,我刚刚在宋昀面前讲过一遍。 今日再回想,竟有一种别样的熟悉感——不是熟悉瘟疫,是熟悉我和宋昀共同的回忆。 当台上台下的人还在消化我长篇大论的推演过程,宋昀已经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家父曾任阆州司户参军,经手瘟疫药材采买分发事宜。据在下所知,瘟疫暴发后,有一女子自称从巴州来,到回春堂献上了巴州时疫的药方。若如郡主所言,瘟疫并非巴州来,而是戎州来……” 无可否认,我颔首嗯了一声,“是我。” 众人哗然,台上台下投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震惊。 “还有一日晨起,在下与家父见院中窗边的地上有银锭共计一百四十两,边上留有一张字条,写明了为时疫捐款的意思。” “……也是我。” 众人震惊更甚。 而宋昀还在继续。 “银塘坊内,曾有一女子挨家挨户送时疫的解药。” “……” “瘟疫盛行时巫医骗财,曾有一女子当众揭穿,找回大家的财物。” “……” “后来剑南以郡主身死为由开战,郡主到州衙自报身份,向剑南送去了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信。” “……” 话音愈发铿锵,在安静的空气里掷地有声。 突然,身后响起衣袍抖擞的声音,我回头看去,章全走出主考官的坐席,转身朝阁楼上方深深一揖,又转身面向台上考生与台
下百姓,厚重嘹亮的嗓音仿佛穿透疾风与云层。 “在下章全,三年前任阆州刺史。 当年为寻几味罕见药材,郡主不远千里涉足南方瘴气弥漫的山林,一人独往,重病而归。” 众人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阁楼上又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 “三年前本宫也随父前往阆州。本宫身患时疫,就是回春堂给的药方治好的。那段时间洛泱就在州衙,生了大病,本宫也是亲眼所见。” 御前伴驾的齐雁玉也走到栏杆边,向我投来一个坚定的眼神。 我心软得一塌糊涂。 朦胧的泪光里,我看见宋昀大步流星走到我身边,体态不卑不亢,舒朗的眉目间透着凛然正色。 “适才刘大人担忧一面之词不能定案,在下宋昀亲历阆中瘟疫,又曾出使剑南送去郡主亲笔信止战,当在证人之列。今日论贤台上,青天与万民共鉴,在下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章全绕出案,站到宋昀边上,“章全亦如是。” 齐雁玉在阁楼上喊:“我也是我也是!” 如果这不是万众瞩目的场合,我真想问一问宋昀,最后一题没成绩,前程不要了吗?章全,主考官的判分权力不要了吗?还有齐雁玉,圣眷不要了吗? - 人们对我的话的信任不知有没有提高,反正对昨日“郡主与宋昀有私情”的说法是越发相信了。我的装失忆策略还没开始就失败了。 主考官当中有人提出,为避嫌,宋昀不宜作判,章全也不宜再当考官。 谢乾灵的答复是,章全还可以判宋昀以外的人的分数。而宋昀也不能因此少一题的成绩,既然他与我有旧,那是否徇私便也成了考核的一部分。 而我自请离场,因为我很希望宋昀为了自己的前程“不徇私”。我不会看见,他便不会碍于情面了吧。 下台后挤入熙攘的人群,周围竟没多少唾骂声,百姓大多沉默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远,甚至为我让出了一条道。 我朝驿站的方向一直走,直到离开他们的视线,便拐弯绕向旷野的更远处。天空明净,襄阳城郊田连阡陌,春耕的锄犁唤醒了沉寂已久的大地,农家插秧育苗的身影随处可见。 如此广阔的天地,不知以后能得几回见。 我闲步田垄,贪看风景,光阴荏苒又是一天。 黄昏时满地金黄,日薄西山,地面拖着长长的影子。这个时辰,论贤台上一天的热闹争吵就快要结束。 不逃了。我心想。无论凌迟还是赐死,去看看他们给我写的判,看看自己的未来吧。 - 论贤台上常有两军对垒的架势,两拨意见相左的人站成两群,其后上台的人直接选一边站。这种时候,宋昀往往会站在两拨人中间,因为他的观点往往没有那么非黑即白。 譬如昨日争论剑南的问题,一派说马上发兵,另一派说先养精蓄锐,而宋昀说,我们可以不打仗。 可是今天,他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柔嘉郡主无罪”那一边,和他站在同一战线的只有四人,而对面有二十余人。 这便是我走到台下时看到的局面。 “活了半辈子,从未见过给衣裳定罪的。” 宋昀答:“罪不在人,而在衣。带来瘟疫的是青衣,不是着衣之人。” “莫非有一日我杀了人,也能说罪在手中刀,而不在我么?” “刀能伤人众所周知,哪怕是别人塞到你手上的,也得你自己手起刀落。但一件衣裳却只是蔽体保暖之所需,选自己喜爱的颜色更是人之常情。” “宋二郎,照你这么说,难道此案就没有罪人,只能把青衣烧成灰么?何以慰藉阆中四千余枉死的生灵?” “青衣早已成灰,只是人心之恶犹存。”宋昀淡淡道,“为何只问青衣着于谁身,而不问青衣从何而来?打探郡主颜色喜好的,备下这件青衣的,从戎州运送至成都的,诱导郡主选的,罪过哪个不比郡主要大?郡主只是整个谋划的最后一环,最无辜最不知情的一环。” “你说的这些人有罪,不代表郡主无罪。他们罪过更大,不代表郡主的小罪过可免。” “这些人与郡主不是罪过大小的程度之别,而是知情与不知,有心与无意的区别。” …… 天黑了,台上仍有包括宋昀在内的十余人。四周的守卫一人提一盏巡夜灯,每人的案上点起一盏油灯,论贤台在暗夜里亮如白昼。 又一个时辰过去,剩三人,争论的问题是“无心之失算不算罪过”,宋昀一对二。 <
> 三人唇枪舌战愈吵愈烈,主考官却不住地打哈欠,台下的百姓和阁楼上的王公大臣已经散去了一半。我也站得有些腿酸,不过看着宋昀在台上据理力争,倒是把疲惫抛之脑后了。 半个时辰后,谢乾灵终于下令结束论辩,三人并列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