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之前闪烁着恐惧,如今她的眼神沧桑了很多,那种平静里,更多的是空洞和麻木。
她穿着宽大的白色长袍,身材在多年精神药物的摧残下,已经臃肿得明显,长袍上一尘不染,可见这里的医护人员平日里照顾十分尽心,即使今天我未经预约突然到访,也没见她有任何不堪。
如此,便好。
如此,我便放心离开就好。
因为她已经完全不认识我,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于她而言都充满忌惮和莫名惊悚。
以前的事,她并不想记起半分。
有些事即使强迫她想起来又能怎样呢?
想起她曾是香港画坛新生代独立派的新秀?用当年的风华绝代来衬托如今的狼狈落魄?
还是想起她曾被一个男人拖下深渊,被骗光了钱财和青春还搭上了全部未来?
所以我只是对她说,“新年快乐。”
她坐在椅子上仰脸微笑,浮肿的眼角挤出淡淡的细纹,“你也是,新年快乐。”
她明明不记得我,却愿意给陌生人善意。
我把给她带的一些吃穿用度都交给了护工,本想额外多给护工一笔钱让她日后对我妈多加关照,但想想没那么做。
如我今天看到的,我爸这些年终究没有薄待我妈。
虽然她早已不是他的妻子,甚至把她毁成这样子的是另一个男人,跟我爸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他仍然担负起了照顾她下半生的责任。
当年他把她接回了北京,每年花大价钱在这家私人疗养院调理。
也正是因为这些年持续不断的先进药物治疗,她才得以变成如今乍一看几乎与常人无异的样子。
只是,记不起故人而已。
从查出怀孕到现在的我,一次药都没吃过,要说这个时候见我妈唯一的心有余悸,就是我怕自己身体里疯子的基因,不知什么时候也会钻出来占据我的大脑。
在那之前,请让先我将孩子平安地生下来。
除夕这天好像连时间都变得紧赶慢赶,出了疗养院竟然已经中午时分。
时间并不允许我想东想西。
我赶紧拎着大包小包,奔去沈家祖母所在的医院。
到病房的时候,老太太正在被几个护工伺候着吃午饭,看起来精神不错,这场病应该只是虚惊一场。
她看见我那一刻眼神更加矍铄起来,使劲招手让我快点坐到床边,仿佛我是她多日未见日思夜想的亲孙女那般。
“哎呦我的孩子,大过年的还跑来看奶奶,外面冷不冷?瞧这小脸儿冻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出门得多穿点!来,想吃什么,奶奶让食堂给你送,奥不对,食堂的饭菜这个点儿都冷了,奶奶让人给你出去点,成不?”
奶奶是个老北京,京腔比我们这代人更纯正一些。
我们这些人成天天南地北地跑,不知什么时候连口音都杂了,平日里不觉得,这么一对比还真有些自惭形秽。
我一边拦着奶奶不让她为我操心,一边接过护工手里的勺子开始学着她刚才的样子给奶奶喂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