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天宫大殿之内的景象与月余之前并无二致。 只不过此刻地位转换,立于女皇身边的是身着玄服的青年掌权使,而徐徐踱步至大殿阶前等候女皇发话的是依旧仅着一身素白法袍却飘逸出尘有着仙人之姿的国师尔容。 尔容以国师尊位,面见女皇本不必叩拜行礼,然而这许多年来她十分知礼,每一回都叩拜得堪称朝臣模范,这也是女皇对她尤为偏纵的缘由。 从前女皇敬重她,不会叫她当真叩拜到底,然而今夜大殿之内气氛微妙,女皇竟不出声免她礼数,直叫她当着殿内众人的面在阶前结结实实跪了许久。 尔容潜伏皇都整整十年,怎会料不到早晚有事迹败露的一日,只不过她心中盘算完满,如再多给些时日便能兵不血刃地达到目的。 哪怕十日也足够了。 只可惜…… 女人略略扬起下颌,面容沉静地望向上首,视线却是越过女皇,落在她身侧的玄服男子身上。 息令手捧鉴心镜,身形挺得笔直,感受到女人的目光,嘴唇微微抿起,神色却没有躲闪。 身为驭妖府的统领人,身为守住妖与人边界的战士,他这样做没有半点过错,可是为何进宫的这一路上心中却沉重窒闷得令他喘不过气来。 跪在下首的尔容收回视线,恭谨地对女皇说道,“陛下,尔容此番去往无双城,追查到了血鸦妖的下落,血鸦一族狡猾难觅,还请陛下再宽允尔容几日,尔容定会将此妖捉拿归案。” 女皇没有回应她的请求,却是神色淡淡地向身旁掌权使投去一眼,不疾不徐道,“朕素知国师大人才能出众,只是朕平生最恶被人欺瞒蒙骗。” “国师尔容你可知罪?” 大殿内随着女皇的发难顿时噤若寒蝉。 太女姬喻有意替她出声解围,可念及来时路上尔容对她的几句嘱咐,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尔容行事从不会没有准备,她必定有自己的应对之策。 不多时,白衣女子忽的轻笑一声,眸光盈盈地望向上首的女帝。都说皇恩浩荡,只这十数年的相伴抵不过心中一丝猜疑。女人指甲嵌进掌心,只消刺破肌肤,带有妖力的狐血能瞬间消弭所有的剑拔弩张。 但是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女帝与妖缠斗大半辈子,岂会没有留有后手? “陛下对尔容似乎有些误会。”白衣女子如是道。 “甚好甚好。”女帝闻言不怒反笑,她大掌一挥,命息令走上前去,“既然国师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朕便给你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鉴心镜。 尔容甫一入殿,便见到了息令手里捧着的物什。 这是驭妖师一脉最早承袭的法器之一,所为鉴心,实则是能透过这面不起眼的铜镜照出皮相下的真身,倘若是凡人则镜面不会有动静,而若真身是妖,则难以逃过法器的利眼。 息令捧着镜子来到尔容身前,真到了这一刻他反倒踟躇起来,他既已确定了尔容的身份,此刻的动摇只会是为了尔容触怒龙颜后将会面临的结局。 女帝不会容忍她欺上瞒下的行径,痛快一死才是最大的恩赐。 相比于他不显露于人前的内心挣扎,尔容倒是显得十分坦荡,仿若此举不是在绝自己的后路,而是邀她一道鉴赏宝物。 她端起这面传说中的古老法器,不无好奇地仔细翻看。 众人见她神色笃定,一时间心思各异。然而,此法器虽鲜有出世,威力却不曾随时日削减。几乎是尔容触到镜身时,镜面便如死水渐起涟漪,徐徐漾开呈现出九尾赤狐的模样。 一时间,不等女皇出声示意,皇都守卫已经纷纷亮出兵刃,直指素日守万民拥戴的国师大人。 “母皇!”姬喻按捺不住,出声道,“国师为我盛天|朝倾尽心血,她怎会是妖呢?况且赤狐一族早已灭亡,其中必有蹊跷,还请母皇……” 直到此刻,尔容依旧面上神色淡淡,刚欲起身,便被息令的铜剑抵住咽喉。白衣国师不顾颈上刺痛,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眼前的驭妖师,好似对此刻自己危急的处境毫不在意。 死到临头,她的这种轻慢姿态落在息令眼中成了嘲弄,驭妖师攥紧了手中的铜剑,却是在她自阶前起身之时,寸寸后退,不敢真的一剑洞穿她的咽喉。 他也不知为何从不会对妖怪下手犹豫的自己此刻心中竟会如此纷乱,与其说是终于揭露眼前女子的真面目而感到畅快,他嘴唇中却抿出了一丝苦涩。 若她是妖,那么过往种种便都不该信了。念及此,他重新翻转剑刃,垂下眼眸压低声音道,“国师尔容还不伏罪?” 尔容移开视线,朝
着上首女皇的位置,再行叩拜,“陛下,尔容请辩。” 女皇冷笑一声,眯起双眸,“事到如今,罪证凿凿,你还有何话要说?” “世人皆闻驭妖府有法器能鉴妖与人,可如何能知此镜便是那鉴妖之镜?” 息令闻言冷声反驳道,“陛下明鉴,此镜乃本使亲去师傅灵前请出的法器,怎会有假?” 尔容轻声道,“敢问掌权使取此镜之时何人在场为证?” 论言辞息令从不是她的对手,“驭妖府困灵堂只有历任掌权使得以出入。” “那便是无人为证。”尔容趁女皇还未施令,忙接着道,“莫若掌权使也拿此镜照上一面,以证此镜确有明辨妖与人之用。” 息令不明白,为何到了此刻,尔容非但不向女皇求情,还要做此番无谓挣扎。 他并不伸手接那铜镜,而尔容却毫无预兆地松手,将那铜镜朝他掷去。息令生怕铜镜落地破碎,只得迅疾地出手接住铜镜,而此刻镜面朝上映出他的俊秀面容与漆黑眼瞳。 谁也没有料到,铜镜竟在顷刻间起了变化。 镜面之中,一匹周身漆黑的狼渐露人前。比起殿内众人的惊诧,息令心中惊骇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那黑狼与他在瑶川岸边梦境之中见过的一模一样。 他双手颤颤,几乎握不住这面小小铜镜。 太女姬喻状似无意地夺过铜镜,对着女皇请辩道,“母皇明鉴,国师大人不可为妖,掌权使便更无可能以妖身屠妖了。” 女皇眉头微展,却见姬喻手中镜面也映照出了一尾白狐的模样,至此鉴妖之举彻底成了一场笑话。 息令站在大殿中央兀自怔忡,“这不可能,上百年来鉴心镜代代相传从未出过差池。” 女皇有些疲乏了,她讳莫如深地往了一眼始终神色淡然的尔容,许久过后,终是启唇道,“都退下吧。” 众人称是。 尔容摊开掌心,沁出汗水一片,原来她并不如外人看来这般沉稳。 她复又看向颓丧静默的驭妖师,知他心中必然疑窦丛生,可眼下并非释惑的好时机。如非万不得已,她也不愿将他拖入这沉重的深渊之中,做个懵懂无知的凡人终归要自在得多。 她欲离开,可驭妖师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此时已近丑时,宫门紧闭,众人皆被困宫中,尔容知晓依息令的性子必定会追问到底。 然而这一回,驭妖师却只字不提那镜相之事,只是极轻极淡地出声道,“国师尔容,你究竟意欲何为?” 尔容想,这句话他在城外驻营之地早已问过一遍,可是他们的立场注定不能为友,又何必增添无谓的羁绊呢。 白衣国师只是疏离地说道,“夜深了,掌权使早些歇息吧。” 眼前的驭妖师差点毁了她筹谋多年的盘算,然而她却对他恼不起来。正如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对自己进犯,息令纵是有再多杀她的理由却也迟迟未曾动手。 她虽为妖,却不曾害过无辜之人的性命。然而她终有一日会从这世上消失,只是不能是今日。